文史天地  
文史天地
首页 > 文史天地

北大荒记忆

【 作者:系统管理员 】 【 2014年11月28日 】

 插队梨树屯


温州市革命委员会四个面向办公室的批准书是1969年10月5日下达的,通知要求我们于10日即奔赴黑龙江支边。

                       批准书

    梅先同志响应毛主席的伟大号召,到边疆、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

    现批准你到黑龙江去。

                    温州市革命委员会四个面向办公室(章)

                          一九六九年十月五日

    当年支边即便是插队,也要按农垦建设兵团建制,每人发军被一条、军大衣一件、棉军装一身、“赴黑龙江支边战士”红胸章一方、乘车证一张。

    去温州市区购买长筒雨靴一双、棉毯一条、一大一小搪瓷碗两只。本来还可以购买一只帆布箱,我没要,另外买了一只皮箱。这些在当时都是计划物资,专门供应支边青年。

    总共只有四天准备时间,急急忙忙打点行装。连同自己平日用的被褥枕头和刚发的军被,打了一个大包裹;一新一旧两只皮箱,一只装着军大衣、棉军装、棉毯雨靴,另一只装着四季换洗衣物和几本书籍;还有一只小木箱内装食品,无非是茶叶紫菜虾皮白鲞目鱼干,还有一大缸猪油和几袋味精。对了,还有女孩送的甘油和同学们送的热水瓶,把这些行李提前交付托运。

  县革委会政工组赠送一本《毛泽东选集》缩印本,扉页上写道:赠给光荣支边的梅先同志。浙江省永嘉县革命委员会政治工作组(章)一九六九年十月八日。

 9日上午八点多钟,我们四人按通知来到县城百货前集结。407部队军车已在原地待命,县革委会政工组组织人马打着“热烈欢送知识青年到黑龙江去”的横幅,敲锣打鼓欢送我们,为我们戴红花。王启帆老师用相机为我们留下珍贵的瞬间——谢定瀚同学捧着毛主席像站立中央,刘建新同学立于左侧,我挽着朱建国同学立于右侧。

  在清水埠码头坐轮船到温州安澜亭上岸,上岸街青砖路面上赫然刷着“打倒大叛徒梅XX”的巨幅标语,墨迹犹新……

  政工组安排我们住广场路附近一家小旅社,我放下旅行袋挎包交与母亲保管,也不休息,就随送我一起到温州的十名同学去人民照相馆(南洋照相馆)拍照留念。这四名男同学是黄维胜、黄振照、黄振泽、谢定温;六名女同学是金松柳、金筱媚、汪陈香、孙爱雪、李凤莲、黄丽华。合影题辞“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午饭晚饭在那里吃的,吃些什么已经记不起来,必定是喝了不少的酒。晚上也没有回旅社休息,就在李凤莲同学哥哥家(鼓楼街)闹到天亮。

  10日早晨街上吃的早点,回旅社拿行李,一行人送我到人民广场,广场上已经是人山人海。临上车,谢定温小弟弟塞给我一本红卫兵笔记本,扉页上写道:送给梅  仙哥哥留念,69年10月10日。我拉着他的手又毅然放开,迈上车门,登上几十辆浩浩荡荡开赴金华大巴。

  下午到金华随即上专列,金华革委会也在火车站组织欢送,第八批温州赴黑龙江支边专列缓缓启动。

  列车上四人坐一起,我从旅行袋中掏出半导体收音机放在茶几上,调好频道——穿林海跨雪源,气冲宵汉。抒豪情寄壮志,面对群山。愿红旗五洲四海齐招展,哪怕是火海刀山也扑上前,我恨不得急令飞雪化春水,迎来春色换人间。党给我智慧给我胆,千难万险只等闲……壮志憾山岳,雄心震深渊……不久工宣队找来,问我们是不是永嘉的?来人自称是我们指导员,叫丁志兴温州新华印刷厂抽调上来的。不一会,丁指导员引领着三个支边青年过来和我们认识,说他们是巨溪中学的,由我们七人组成一个排,并告知我们农垦X师X团番号。可能是见我比较老练,随即任命我为排长,并送我一本《毛主席指示》,里边有他的签名。

  知青专列开的很慢走走停停,反正大家也不焦急。饿了专列供应三餐,累了打个盹。到安徽宿县,站台有叫卖符离集烧鸡的买了一只,酥脆就是太咸。济南苹果便宜买的人很多,一袋袋往车厢拎,质量却不敢恭维。天津鸭梨不错,肉质细腻生津解渴,又有很多人购买。

专列到黑龙江,大家开始猜测我们这趟的目的地是哪里。有人猜是宝清,有人猜是勃利……

   16日凌晨天不亮就到桦南,我们下车到桦南县革委会招待所休息。人多无法接待,大家只能随便找个地方站站。天亮以后,我委托谢定瀚同学到邮局给老家革委会发报,报告胜利到达的消息。据说县革委会还把来电张贴在大街上。

  早午饭是大馒头就咸菜,我吃了好几个,感觉味道不错,比老家的实心包口感要好。大多数人吃不下饭,半拉子馒头扔得随地都是。据带队的工宣队说,受到桦南县革委会的严厉批评——知青们哪里会想到,以后大馒头会是如此的金贵。

  中午时分,陆续有公社大队的马车来接各自的知青。我们也从丁指导员嘴里知道自己被分配到梨树公社,于是逢人便打听梨树状况。得到两种截然不同的信息,一种说法是梨树落后,收入低;另一种说法是梨树好,吃大米。

  就在街上等待接站的时候,遇见一个老温州,或许他是桦南唯一的温州人。老乡叙述自己二十多年前只身来到桦南,乡音隔绝,如今连温州话都不会说,交谈中偶然蹦出吴语依稀。问他老家可还有亲人,回答没有;问他温州家住哪里,老乡清晰地回答——西角。

  接站的马车来了,屠连长催促我们上车,与温州老乡招手告别。

  大鞭子一甩嘎嘎地响哎、七挂大车下了岗哎……出县城,经过街里、新兴到梨树。

  梨树是公社所在地,有邮局、信用社、供销社、大车店、馆子。供销社后边就是公社,公社旁边是转播站,路北是公社卫生院;路东是大队部,小学校和操场,学校后面有一排房子(大队和学校合用),知青点就临时安置在这里。

  排屋里南北两排大炕,南炕住27名男知青,北坑住20女知青。

  大队为迎接我们的到来杀了一口大肥猪,食堂大师傅正忙着准备丰盛的晚宴。我看傅师傅和张师傅做油炸果子,和面参杂一些面起子糖精切成小段投进油锅,沸腾的豆油炸开了锅,不一会用笊篱捞出金灿灿的果子来。把湿淀粉进一个用马口铁特制的圆盘摊匀,投入沸腾的开水中不断旋转,捞出放进凉水中取出,一张透明筋道的粉皮子出来了;把它切成条状,加拌干豆腐黄瓜,如果有温州虾皮的话兑入少许,加精盐辣椒油搅拌,绝对是人间第一道下酒菜。蘑菇炖小鸡、猪肉炖粉条、酸菜包饺子,这以后都是我在东北的最爱。锅包肉、熘肉段、炒里脊,东北人做肉食比南方人考究。最后一道菜是拔丝土豆,用白糖熬成糖稀浇在土豆上而成。这一天我们品尝到上好的东北菜肴,也是我在东北九年最为奢侈的晚宴。喝的是色酒,类似温州的瓯柑酒,颜色有点吓人,活象高锰酸钾溶液。我也顾不得许多,喝了几大碗……

 晚宴后即召开第一次知青会议,首先是带队干部讲话,强调要求我们虚心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我也代表我们排表决心,自然是弘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精神;不过我还强调了一点,来自不同县区不同学校的知青,今后要搞好团结相互帮助相互学习。最后是大队书记傅宝权大叔讲话,他除了对我们表示欢迎外,还告诉我们东北是个十分富饶的地方,土地肥的流油旱涝保收;哪家不是鸡鹅成群、猪羊遍地跑,生活好着呢;北边一望无际的草甸子长满乌拉草,割上一小捆就是一毛钱,赚钱容易;冬天组织马车进山拉脚也不闲着,大把大把的钞票就等着人去挣……劝大家听毛主席话安下心来,东北大姑娘勤劳能耐、对自己男人体贴入微……

 傅宝权大叔是我一辈子当中真正值得尊重为数不多的几个人之一。


 第二天带队干部就回到县里集中去了……

 下午我们这里正忙着分发从县知青办拉来的军帽和棉胶鞋,军帽是用山狸子毛皮做的,棉胶鞋是黑帆布的,男女都一样。我按照平日里穿的码数领了一双40码的棉胶鞋,李大叔(后来是我们队长)过来问:“穿多大号的?”

 “40码啊……”

 “不行,要大一号的。冬天絮上乌拉草穿上才不冻脚。”

 我按照大叔的吩咐去换了一双41码的棉胶鞋回来。

 第二件事情是推选我们自己的炊事员,平阳同学那边推选出张时来同学,我们这边陈建琛同学自告奋勇毛遂自荐,我看他身体单薄也就同意了。

 信用社的同志也过来做宣传,说同学们有暂时不用的钱可存入信用社支援国家建设。同学们面面相觑,谁有那份闲钱。我带了一百三十多元,此时此地可能已经是大富翁了,放在皮箱里又丢不了取用方便。后来才听说是上面做的宣传,说知青当中有资本家子女,父母拿定息钱多的花不完。

第三天宣布知青落实小队名单:一队陈显明、陈体林、黄益众、卢成芬、陈少华、郑素芬6人;二队朱贵珍、张芸芸、陈宝华、陈汝超4人;三队陈多密、张时来、苏志勇、苏志表、苏立俊、苏德庆、董希滔、周锡礼、周锡贤9人;四队陈松延、陈维忠、郑荣民、郑宗挺、郑玉妹、郑玉琴、章云蕉、章青梅、曾青梅、温丽丽10人;五队李爱桂、刘云珍、吴祖耀3人;六队梅  先、谢定瀚、朱建国、刘建新、黄吟龙、陈建琛、杨圣瑜7人;七队潘孝宏、周希选、黄可达、洪柏松、洪美媛、黄玉琴、陈丽香、吴德惠8人。传说为了争我们七个男知青,六队长李学生和七队长史德才吵得不可开交,还差一点动起手来。最后还是傅宝权书记做出最终裁决把我们分给六队,理由是六队在后梨树离知青点远,男孩手脚麻利。



有了一个家


从前梨树到后梨树也就一里地,大地收割完庄稼,惟余茫茫一片黑土地。李队长赶着牛车刚过桥,“驾”的一声,拐进地里一条毛道上去。冬季的黑龙江还真无所谓,车从哪过哪儿就是马路。牛车从屯子中间穿过,西边是场院,东边是队部、马厩、小学校。后屯就一条街,牛车沿街东去。

“吁”的一声,牛车在屯子东头的一家院落前停住。我打量着这三间正房比邻居家要高大,墙是新抹的露出麦秸,门窗漆成蓝色。西边附加仓房,仓房西头用高粱秸秆围出一块茅屋。东西屋各有一个大烟囱。院子东边堆着小山似的柴火垛,柴火垛跟前搭着木栅栏高架棚,里头装满玉米棒。

俗话道“上门看八字”,不用说这是一户殷实的人家。

屋子主人叫翟斌,梨树信用社主任,抗美援朝功臣,伤了一条腿装着假肢——是后梨树唯一的“高干”。翟斌大叔出屋迎接我们:“孩子们,快进屋暖和暖和……”

我们卸下行李箱子扛入西屋,屋子收拾的干干净净,南炕炕头坐着老爷子正在搓苞米粒,我们喊了声:“姥爷!”把行李安顿在北炕就过去帮忙。

不一会大婶进屋笑哈哈对我们说:“别忙活了,快歇着吧!”

一边说一边清扫炕上的苞米粒。

这时我发觉不见李队长:“李队长上哪了?”

“是取(qiu)啥(ha)去了吧?”大婶回答。

我跟着大婶进东屋,翟大叔招呼我坐下。

我瞅着东墙上两个大镜框镶满相片:“大叔大婶几个孩子?”

大婶指着相片说:“那是你大姐翟桂英,在咱屯;那是你二姐翟桂芝,在前屯教学(xiao);那是翟桂平,在前屯上中学(xiao)……”

大叔大婶还有俩儿子,大的叫翟要文上小学,老小子叫翟要武还小……

“大叔大婶家也不宽敞呐,我们这一来多多有打扰……”

“能行,住下了。前个那俩小子跟他姥爷在西屋住,这会挪过来住。”大婶如是说。

大叔接过话茬:“那李队长不是孩子他老姑父嘛,说前屯那屋子透风,你们受不了,非要往这儿安顿,要不也不能叫你们住啊——别看我这屋,还是日本人留下的,山墙里头尽是木头,结实还暖和。”

我第一次领教东北人的率真。

李队长回来了,端着半盆豆油进屋,门外还停着那辆牛车,装满各色各样东西。我们抬的抬,扛的扛把东西一股脑儿地搬进屋……一麻袋大米、一麻袋白面、一麻袋土豆、还有一盆大豆腐、一叠干豆腐、什么咸盐、面碱、辣椒面、青酱、醋精、脸盆、菜刀、锅铲、水勺、赶上杂货铺了,还有一大瓶老白干——东北的酒瓶子赶上南方的酒坛子了,能装三四斤酒——今晚又是一醉方休。

想不到队长还是烹饪高手,连婶子都只配给他打下手,我们啥也不会只得干瞪眼,偶尔帮忙挑挑水洗洗菜烧烧火。

在西屋摆上两张炕桌,知青北炕一桌,我和谢定瀚陪着姥爷、队长、翟大叔南炕一桌。

东北人喝酒气氛热烈,满满一炕桌菜,炖豆腐、炖粉条、炖萝卜、炒土豆丝、炒干豆腐、烧干豆角、拌凉菜,我贡献出从家中带来的炊虾。众人共用一只碗喝酒,转圈轮着来,该谁了端起酒碗往嘴巴一凑,“吱”的一声,能者多喝。那60°的老白干还非得烫热了才喝,那一股冲劲直呛心肺,酒下肚浑身暖洋洋的精神抖擞。东北的一句歇后语“喝凉酒,花脏钱——早晚是病”可是至理名言。

酒过三巡话匣子打开,翟大叔一一问过姓名多大岁数,我一一介绍;又问是哪嘎达人呐?父母都干啥(ha)呢?

我一一作答:“小陈、小黄、小杨仨是温州市人,小谢、小朱、小刘、我们四个来自温州永嘉;我和小谢俩今年20,小陈19,小黄、小杨、小朱仨都是18,小刘最小才17岁;小刘父亲是县长,老家是山东利津;小谢父亲是副县长,小朱父亲是邮电局长,家父是中学校长……”

李队长插话:“多不易啊,舍家撇业的——人家南方那地上多好,要不是毛主席号召也不能上咱这地上来啊——我那大闺女都17了,今后喊俺大叔……”

李大叔的大闺女李桂香,干活时我们已经认识,戴一方绿色头巾,在屯子里也是个小美人。

大婶端上刚烙的油饼,我们每人一吃就是三张四张……

翟大叔看着我们贪婪的样子:“慢慢吃有的是,你大婶还在烙着呢,管够——今后有我们家吃的就有你们吃的。”

老爷子吃好了一边呆着,我下地给他端茶。

四斤老白干不知不觉喝了个底朝天,意犹未尽……

“我那屋有酒。”翟大叔喊老伴,“把我那瓶酒拿来,再煎几个鸡蛋。”

我也急忙下地把剩余的炊虾拿出来。

李大叔说:“过节包饺子把这海米搁进一些指定好吃。”

不大一会功夫一瓶酒又光了,个个油光铮亮。

大婶把盘盘碗碗撤了,接下来的节目就是喝茶抽烟瞎唠嗑。

我知道大婶抽烟,也给她敬上一颗。

大婶不要,说:“我抽这个不得劲。”

东北家家户户都有一个装蛤蟆烟的钵盂,来戚(qie)往炕上一坐,主人会把装烟的钵盂往她跟前一推算是敬烟,那来戚把腿一盘接过钵盂,撕下一条废纸把蛤蟆烟捏碎洒在纸上,卷巴卷巴叼在嘴上,点上火“嘶嘶”地抽。大老爷们自备烟袋,抽空也会掏出来吞云吐雾一番——我试过,呛得厉害。

我观察东北妇女个个会抽烟,大姑娘却不好这口,所以有“东北二大怪——老娘们叼个大烟袋”之说。

李大叔问:“你们那嘎人好喝茶是不——喝茶好,去腻味!”

“是的,温州人爱和绿茶,著名的有西湖龙井;前屯的平阳知青爱喝红茶,可能是他们靠近福建——咱东北人不爱喝茶?”我问。

“也喝,喝花茶。”李大叔回答,“时间不早了俺得回去,你们也早点歇着……”

我想起明天的活还没安排:“队长,明天我们干啥?”

“现在队上活不多,一部份社员在打场呢——你们去看地吧!”队长给我们安排了新的活计。


第二天起床梳洗,吃过早饭告别大叔大婶整队出发。

生产队的地大多在屯子东边,车老板早早赶着马车到地里拉割倒的黄豆秸,走走停停。跟车的用木杈挑起一堆堆黄豆秸往车上送,车上那位十分了得,把豆秸码的整整齐齐结结实实,他站在高高的豆秸垛上来回捣腾。等到豆秸垛码到一人高的时候,用两根绳索勒紧运往场院,那两个跟车的社员坐在高高的豆秸垛上面,摇摇晃晃悠闲自得。

到场院卸下豆秸铺成厚厚一圈,用马拖着大石碾子,人赶着在上面转圈碾压豆秸。就这么一圈圈碾压,把豆秸碾压的稀巴烂,然后社员上去用木杈抖落,把豆秸撂到一边。剩下的豆子归拢一堆,两人抬着大筛子过来,其余社员一簸箕一簸箕往筛子里倒豆子,筛选下来的大豆骨碌碌乱滚。我们队场院上大豆堆的小山似的……

留下的豆秸,队长吩咐车老板给知青拉一车去。那豆秸见火就着,噼啪着响,火力强劲……


马车走后地上还残留许多豆秸,所谓看地就是不让人接近豆地去捡那残留的豆秸,宁可让它们留在地里,任凭大雪淹没……所以后来我当民办教师的时候就带领学生来地里捡豆秸,每人都能背回一捆,放到生产队场院,随队里怎么作价,到春天开学的时候把学生的书簿费全免了由队里给出。

看地是最轻松的活,无所事事呆着无聊,我们就把残留的豆秸归拢来,抱到避风的壕沟里用打火机点着,噼噼啪啪一阵烧,把火熄灭捡地上的黄豆吃。吃不了就往口袋里揣,直吃的满脸是灰,连连放屁……

壕沟里风吹不着,躺着晒太阳十分惬意,戴着墨镜仰望蓝天白云,大雁南飞……

忽然一股乡愁袭来——父母还关押“牛棚”,可吃得下饭?

朋友们都在哪里,思绪万千——

这时候,我情不自禁的轻轻哼起起《北国之春》这首歌:

亭亭白桦悠悠碧空

微微南来风 

木兰花开山岗上 

北国之春天 

啊北国之春已来临 

城里不知季节变换 

不知季节已变换 

妈妈犹在寄来包裹 

送来寒衣御严冬 

故乡啊故乡我的故乡 

何时能回你怀中

………..


梨树屯猫冬

后半晌地头出现捡豆秸的人群,大多是妇女小孩,见到穿黄棉衣的知青就跑。知青也不追赶,不是不让捡吗,人家跑了不捡了,我们也就完成任务了。也有会耍滑的老娘们,见知青过来她就走,走远了又停下来继续捡。对付这种人知青自有办法,你跑的再远不还得回来吗?等到她们捡好一大捆豆秸,捆好往回背想绕过看地的知青可没那么容易。你想啊知青年轻跑的快人又多,何况那帮妇女还背着沉甸甸的豆秸。我们稍作布防就把她们给截住了,也有求情说自己从山东辽宁什么地方过来,家里没有吃的,请我们高抬贵手。知青又不认得谁是谁亲戚铁面无私,一挥手全部没收。一招失灵,其中一个耍起泼来满地打滚。知青也不示弱,放了一个就是一群,过了今天还有明天,还怎么跟队里交代啊!于是后面的盲流远远地瞧着这边,放下豆秸抽出绳索乖乖溜走。我们归拢一大堆豆秸战果颇丰,等待队里的马车经过捎回场院。以后在后屯的豆地里几乎见不到捡豆秸盲流的身影。不过看着这帮盲流也着实可怜,拖家带小的投亲靠友,本想混个肚子也不成——公社也是没办法,不管吧谁知道是捡的是偷的;小半会就一大捆豆秸扛回家,那社员干活还有心思吗?黑龙江地也粗旷人也豪放,只要庄稼不被大雪埋在地里就成,能划拉多少是多少,可不象南方讲什么颗粒归仓……


生产队分白菜一家一畦,集体户也分到一畦白菜。

我们到地头把白菜砍倒,等生产队牛车一来就往车上搬。一车白菜,墙根下码起好几层。到豆腐房拉来一口大缸,在院子里支起一口大锅,把水烧得直翻气泡便往锅里扔白菜。白菜在锅里烫过几分钟之后捞出,一层层码进缸去。码一层李大叔就要上去踩一遍,满满一大缸酸菜挤好了,压上重物。慢慢地酸菜浅下去了,上面冒出许许多多汁水来。一个月以后,缸上面浮起一层白膜还冒气泡。这时候从缸内捞出一棵酸菜,那个香啊真叫人眼馋。切开酸菜露出鹅黄色菜心,让人欲罢不能,含在嘴里既酸又甜,吃完之后满口余香……


我们来梨树已整整两个月,头发长的活象小偷。偌大梨树屯,还是公社所在地呢,什么也不缺唯独没有一家理发店。说是曾经有过,因为没有人光顾只得关门大吉——东北农村人互相理发,借个推子把头发剃短了,也就那么回事吧。

我坐队里卖大豆的马车到街(gai)里,没进理发店,而是先去照相馆拍了一张像,就是披着棉衣抄着手,没戴帽子蓬头垢面那张——我相信自己这副尊容难得留个纪念。然后去理发店理发,过后又返回照相馆拍了另外一张,也就是支边战士那张。下午等待到县粮库卖完大豆回程的马车捎我回来。从梨树到桦南14公里,到街(gai)里10公里。这一天我就完成两件事。


李大叔为我们买来一口大肥猪,上午还是在院子里支起一口大锅烧水。待到把水烧开,我们齐心协力把大肥猪搬到杀猪凳上,李大叔可真是多面手——亲自操刀,一刀捅进猪喉咙抽刀出来,那血喷泉似的哗哗直淌,流进事先预备的大水勺里,一边用棍子搅拌,水勺里冒起一层血泡。把死猪抬进灌有开水的大木桶里翻动,然后抬回木凳,李大叔用一块铁板工具薅猪毛。除去黑色鬃毛,大肥猪露出白净的肌肤来。用尖刀割下猪头,开膛剖肚取出一副猪下水,剔除一盆板油,剁下四蹄,把猪肉砍成两爿扛入仓房。仓房是个天然冷库,储存下我们过冬的冰冻猪肉。把猪大肠翻转过来洗净,用碱捏用盐搓,还要用豆油揉挤一遍,最后用刀子刮去一层油脂只剩肠衣,再往里头灌猪血,扎紧两端放进大锅焖煮。这就是东北赫赫有名的猪血肠,拿它炖酸菜肥而不腻。

这一切李大叔动作麻利得心应手,不由得我记起课文《庖丁解牛》来:庖丁为文惠君解牛。手之所触,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砉然向然,奏刀騞然,莫不中音: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会……

李大叔,我们爱你,敬佩你,怀念你!


黑龙江的冬季温馨而漫长,黑龙江人是全中国最幸福的群体。

8点多钟太阳象羞涩的处女渐渐露出红扑扑的脸蛋,下午3点便带走最后一抹余辉匆匆离去。所谓老婆孩子热炕头,就是黑龙江人越冬生活的真实写照。

老百姓改为一日两顿,我们不行仍旧是三餐雷打不动。上午起得晚10点钟吃早饭,下午4点吃午饭,到夜里11点钟饥饿难忍,熬不住还是要吃晚饭。

本来是陈建琛做饭我们下地干活,冬天队里没活干改为轮流做饭,一日一换,一星期一轮。

把面和好盖上盖帘捂上被子让它发酵,一边烧水一边拿面碱用热水化开兑入发好的面中,边揉搓边感觉酸碱中和程度,以不粘手为宜,再加入干面粉揉搓,不宜过硬以免影响馒头松软。待水烧开搁好盖帘,把屉布打湿,一边做馒头一边置于盖帘上,盖上锅盖急火烧15分钟,焖10分钟,掀开锅盖,一锅白白胖胖酥酥软软香气四溢的大馒头出锅了。

烙大饼先把面和好揉搓,要恰到好处软硬与蒸馒头相似,摘取一个个面团备用。撒上干面粉用擀面杖擀薄面团,淋上豆油四边一合,使豆油均匀依附在面上,然后卷成筒状,切成若干段,再竖着来一刀,把筒状面卷剖成两半,两手交叉一拧形成螺旋状。如果是发面做的此时上锅蒸就是花卷,把它压扁擀平,在热锅上用笤帚掸上豆油,两面一烙就成烙饼。我儿子小时候就爱吃我做的面食——这手还不也是跟李大叔学的。

也有不会做的,熬一锅白菜豆腐或者土豆萝卜什么的,和一盆面粉或玉米面贴于大锅四周,叫贴大饼子,烧开锅焖一会揭开锅盖,饭和菜全齐了。还有更方便的方法,把面疙瘩摘进去烧熟叫疙瘩汤,把和好的玉米面倒进锅搅拌烧熟就是玉米糊糊……反正我们是逮啥吃啥,来者不拒,好孬通吃。


70年2月5日是除夕,晌午李大叔过来教我们包饺子。

去仓房砍下大块猪肉剁成肉末,捞出酸菜也细细切碎,搁点毛葱加盐青酱少许,浇上豆油搅拌,饺子馅做好了。和面揉搓面团要软,不是说软面饺子硬擀面条嘛。把面团搓成条摘成小块撒上面粉,李大叔动手擀饺子皮,他一人擀皮就够我们几个人包的。把饺子皮摊在手心夹入酸菜馅,把饺子皮一合四指一捏,扯住饺子皮再一捏,一个有模有样的饺子成形了。把做好的饺子搁在盖帘上,一帘子一帘子送往仓房就是速冻饺子。把锅烧开倒入饺子,兑入三次凉水,一个个浮上水面,用笊篱捞起热腾腾的饺子来。

把大蒜子剁成蒜泥兑入青酱醋精,就是上好的饺子佐料。在辣椒面上浇入滚烫的豆油自制辣椒油,把毛葱切成细末眼泪都辣出来。加上这两样佐料吃饺子更入味,我一顿吃下30个饺子,这就是我们的年夜饭,李大叔和知青一块过年。

东北人也守岁,吃过年夜饭李大叔回去,叮嘱我们晚上还去他家吃饺子。

李大叔家住屯子西头,我们住东头,除夕夜我们早早过去。大叔大婶家热闹非常,大闺女李桂香大家已经认识不用介绍,大小子李桂忠上高中,二闺女李桂杰上小学,二小子李桂良尚小,那时还没有李桂义呢……

我们一进屋大婶就让坐:“快上炕!”

我们刚上炕大婶就把装烟的钵盂推过来:“抽这个!”

“抽不了,你抽这个。”我掏出“哈尔滨”给她敬烟。

“俺不要。”大婶没接。

李大叔和我们混时间久了习惯抽纸烟:“抽一个——好嘞。”

我自然要在大婶跟前夸夸我们的李大叔怎么能干,对我们亲如自家人:“大叔搁家指定啥活都能干。”

“哎呀妈呀,那倔老头脾气可操蛋了,还不让人说他两句——我们时常干仗。”说完哈哈大笑。

我们也笑,瞅瞅大叔也在笑,“你大婶吧可邪乎了,啥事都不依不饶的。”

我转移话题:“咱东北猫冬啥事不干,就没有个唱戏什么的?”

“咋没有,那唱二人转的,一个男的一个女的,那手绢花耍的嘎嘎的——招人稀罕。”大婶来了兴致。

“那大叔大婶指定能会,给我们来一段。”我进一步提要求。

“哎呀妈呀,还唱一个,人都老那样了多砢碜呐?”接着情不自禁唱起《王二姐思夫》来:

八月呀秋风啊冷飕飕哇

王二姐坐北楼哇好不自由哇哎哎咳呀
我二哥南京啊去科考 一去六年没回头
想二哥我一天吃不下半碗饭
两天喝不下一碗粥
半碗饭一碗粥
瘦得二姐皮包骨头
这胳膊上的镯子都戴不住
满把戒指打出溜哇
头不梳脸不洗呦
小脖颈不洗好象大车的轴哇哎哎咳呀
王二姐在北楼哇眼泪汪汪啊
叫一声二哥哥呀咋还不还乡啊哎哎咳呀
想二哥我一天在墙上划一道
两天道儿就成双
划了东墙划西墙 划满南墙划北墙
划满墙那个不算数呢
我登着梯子上了房梁
要不是爹娘管得紧吆
我顺着大道哇划到沈阳啊哎哎咳呀

我想起重要事情来,问:“大叔见过日本人没有?”

“咋没见过?咱屯就驻着关东军,俺替小日本喂马来着。”大叔一脸认真。

“那小日本对咱老百姓咋样?”我也是明知故问,想到电影镜头中描写日本鬼子残杀老百姓的画面。

“还行,比老毛子强——老毛子啥坏事都干。”大叔的回答让人感觉意外,“小日本好喝酒,喝高兴了咿哇乱叫,让中国人陪他喝。你要不喝吧他还老大不高兴‘大大地坏’;你要端起酒一口焖,他就伸出大拇指‘良民大大地’;你要喝醉了,他乐的直蹦高‘呦吼…呦吼…’就这么喊……”

李大叔会简单的日语会话,接着又说了一个关于日本人洗澡的故事:“日本人爱洗澡,家里预备下一个大木桶。男人女人在一块洗,中国人也进去洗,只要不碰他女人……”

我听得目瞪口呆——那日本人洗澡的木桶该有多大啊?

大婶端上饺子,是牛肉馅的。大家又吃又喝直闹到后半夜散去……


冬天里的故事


晚上刚刚躺下,就听见队里敲钟——发生什么紧急事情?

我命令:“快!集合!”

带领大家冲出房门,临走往兜里揣了一个小手电。

知青最先到达,队部场院空无一人。正在犹豫,社员们陆续到来,有的还打着哈欠。

王恩喜队长一出场,大家围将上去,纷纷打听出了什么事情。

队长简单介绍情况:“前屯麦地发生虫害,公社通知我们帮忙除虫。现在出发。”

几十个年轻人跟随队长,踏着月色急匆匆向前梨树奔去。青年人不甘寂寞,一路叽叽喳喳。女孩子亲昵地喊“姐夫”,问这问那。王队长是她们心中的明星,女孩永远怀揣美丽的梦,幸福荡漾脸上。王恩喜一副正人君子派头,并不稀罕搭理女孩,偶尔“嗯嗯”两声。我猜想王队长的英雄风度,一定迷倒我们队所有少男少女。

不知不觉穿越前梨树,来到一大片麦地跟前。有如蚕食桑叶的“沙沙”声,在寂静的夏夜格外清脆,一会又发出“啪、啪”的声响。皎洁的月光下,麦田里人影晃动。

王队长一声令下:“咱们的战场就在这嘎达了,大伙下地消灭害虫!”

“哎呀妈啊!”女孩大呼小叫,犹如惊弓之鸟蹦回地头,“吓死人啦!”

男孩则“哈哈”大笑头也不回,一如既往见虫就捏。

我掏出小手电仔细打量,害虫约长2公分墨绿色,每棵小麦植株上都发现虫害,有的叶子已被吞噬殆尽,已灌浆的麦穗有的被咬折。我和大家一起投入紧张的灭虫大战,双手粘乎乎的沾满绿色液汁。动作过大惊吓了害虫,害虫蜷缩身子掉落地下装死,我又俯身用手指把害虫抿灭。

陆陆续续又来了许许多多的人,有的提着马灯有的打着手电。麦田里灯火闪烁,一场灭虫大会战在梨树麦田里轰轰烈烈展开。

这就是人民公社一大二公威力无比强大的体现,一方有难八方支援,团结协同大兵团作战。

夜深了,黑龙江温差大,知青穿的单薄,阵阵寒意袭来瑟瑟发抖,但没有一人叫冷退出会战。

收工的时候,见到一群公社大队干部在指挥社员挖沟。沟宽30—40公分,深20—30公分,沟里撒满“六六六”粉,密密麻麻爬满垂死挣扎的绿色小虫。是谁想出的绝招,这也叫“舍车保帅”吧?把受害麦地和未受害麦地用隔离带分隔开来,以免病虫害继续蔓延。

我向诸位请教:“这小麦害虫学名叫什么?”

没有人能够回答。

有位社员搭茬:“象槐树虫——从未见过这类虫子。”

槐树虫城市里也常见,俗称“吊死鬼”,虫体硕大显然不对。其实此害虫学名“小麦粘虫”,南方多见于北方,当年黑龙江鲜见,难怪众人都不认识。


春生夏长,秋收冬藏。小麦最先登场,十来天的功夫,收割打场交公粮分麦子一切就绪。

下午我去生产队约来两麻袋小麦,和谢定瀚一起赶着牛车,兴匆匆去前屯面粉厂加工面粉。面粉厂人多要排队等候,小谢猴急拿烟去和师傅套近乎。面粉厂师傅也怪有意思,瞅准一个空儿招呼我们:“后屯青年把麦子扛过来!”

谁都想争先恐后,眼巴巴干耗着的确难熬。众人只是因为面粉厂师傅发话不好意思发作,只管拿眼睛睥睨。

我俩“嘿嘿”两声,算是自我揶揄。连忙把麦子倒进漏斗,小谢又打紧给师傅敬烟。在面粉厂内使用明火是相当危险的,那时大家都没有这个意识。

车间里白面飞扬,能见度极低。第一道出来的是麦麸皮,色黑说是只能做饲料。拿今天的观点绝对是黑色食品,营养价值极高。第二道出来的即是白面。第三道出来的就是精品白面,那时叫“富强粉”。第四道、第五道出来的面粉颜色又深了些。第六道剩下那点叫黑面。

我和谢定瀚赶着牛车驮着白面回后屯,卸下面粉把牛车还回生产队卸车。把麦麸皮交到队里做饲料,捎回刘木匠给我们打的大面板和擀面杖。

晚上自然要尝尝新鲜,我使出浑身解数,给大伙做一顿可口的过水面条。洗手出三大碗精白面粉,用温水和面。让面和的尽量地硬,自然要费点力气。将和好的白面摘成三个面团,一个个擀开。把擀开的面团重新卷在擀面杖上,在面板上来回搓动,你要把面擀成多薄就有多薄。把一张张擀薄的面团来回折叠成两寸多宽细细切丝,抖落开来就是面条。将面条投入沸腾的水中,用笊篱拨弄几下防止粘连,再烧开兑入两次凉水即可捞出,放进拔凉的井水之中。

这边往锅里倒入豆油,收尽油沫子投入一把洗净沥干的虾米,炸出香味倒入切好的茄子丁青椒丁煸炒,浇上花椒水焖一小会,舀入开水放大酱适量烧开,兑入湿淀粉勾芡,盛入盆中待用。

这边捞起面条盛入碗中,浇盖上佐料搅拌。你看那韩剧,动不动就喊“炸酱面”如何如何好吃。请您再尝尝我们的凉水炸酱面,那个香啊,又麻又辣,凉滑爽口,吃起来还有嚼头……


生产队都有自己的瓜地,开园时节进入瓜地瓜香扑鼻。

看瓜的翟大爷大老远就招呼我们:“青年来了!今年的瓜可甜喽,过来尝尝。”

走近窝棚向老人家问好:“大爷您辛苦了!”

“岁数大喽,也就看看瓜呗!”说着进窝棚提撸出一土篮子瓜来,“可劲造,管够!”

那都是一些熟透的瓜,翟大爷生怕烂在地里,预先摘下来存放在窝棚里。

黑龙江的瓜椭圆形色绿面糊糊的,不象温州的香瓜圆而白净生脆。

“大爷:能不能让我们自个上瓜地挑几个带回去?”我问。

大爷答应。于是我们几个进入瓜地摘瓜,回到窝棚让大爷约过斤两,在大爷的本子上记账。

秋天的梨树屯一片青纱帐望不到边际,一派欣欣向荣的丰收景象。红高粱昂首挺拔,苞米棒点缀着红缨依偎在襁褓中,晶莹剔透的豆角,青翠欲滴的大豆,还有那红宝石绿翡翠般的辣椒……

农家的炕桌上顿时丰富多彩起来。往锅里几勺凉水,把刚从地头掰回的玉米棒摆放锅中,上面铺一层带秸秆的青毛豆,盖上锅盖。往灶坑里头添几把火烧开,用小火继续烧十分钟,焖半小时揭开锅盖,满屋子清香绕梁。

一人抓一大把带秸秆的毛豆,摘取豆荚往嘴里一出溜,那清香的毛豆滑落嘴里,细细咀嚼另有别样滋味。从锅里取出烫手的糊苞米,扒开苞米叶扯去苞米须,用门牙转圈啃食,那香喷喷的玉米粒出溜溜塞满一嘴。转身夹一筷子油光闪亮的大豆角送往嘴里,那豆角面面的,越嚼越香甜。

队里没有活落得个轻松自在,小刘建新双眼滴溜溜打转,缠住王队长要去河北看地。队长起先不答应,万一知青有个闪失怎么交代?奈何小刘一再要求,队长也打心里佩服小刘勇敢坚忍不拔,替他预备下锅桶瓢盆。刘建新扛起行李,提溜着粮食炊具,径直去了四五里地远的河北看地。

几天之后刘建新回知青点取粮食,我问他一个人在河北不害怕?小刘回答,不害怕是假的,一到夜里都毛骨耸然。

我也打心里钦佩小刘,那寂寞与孤单可是一个“怕”字能够了得。

“过两天我们去河北看你。”我对刘建新说。


早晨我们带上吃的去河北。越过小桥,沿着河堤,穿梭于青纱帐中。窝棚搭建在河边一小块高地上,小刘手持镰刀——那是他唯一的防身武器,各处巡视。见到我们那股高兴劲甭提了,一把抱住我一阵狂吻,有股牛皮糖似的粘糊劲。

“好了!好了!”我拍拍他后背推开他。

小谢象撒欢的牛犊,早早撸起裤腿涉水下河,惊讶的他大呼大叫喊我们快快下来摸河螺。

我提着水勺下河,脚心刚接触河底就叫河螺硌了一下,拿脚一扫,河底竟然满是河螺。盈尺的河水,撸起袖管用两只手捞取,那大个的河螺有乒乓球大小,不大会功夫就提着大半水勺河螺上岸。

用镰刀敲碎螺尾壳,拿到河里洗净下锅煮。什么佐料都没有,姑且叫白水煮河螺吧。

来时匆忙忘记带筷子,谢定瀚拿镰刀去河边砍来柳枝,为每人预备下一双筷子。煮熟的河螺,吮出螺肉,只食用上半段,蘸青酱吃。那下半段充斥着河螺米,还有泥沙,弃之不用。老白干就螺肉,给我们带来一场意外的惊喜。剩下的带回去用清水养净,明天拿它用辣椒煸炒更有滋味。


黑龙江过八月节既隆重又悠闲,队里还是杀猪宰牛,主食仍然是饺子,炒茄子、炒青椒、炒角瓜应有尽有。舒舒坦坦的日子过上一个来月,那苞米逐渐变老,放进锅里得糊上三四十分钟,再焖上半小时才烂,不过嚼起来更香。

70年黑龙江干旱,几个月不下雨,大地龟裂。公社大院一溜摆开10门高射炮,预备人工降雨作业。偏偏老天爷艳阳高照,不带一丝云彩。

公社号召抗旱,知青和社员一起挑水浇地。

一日天空总算出现云彩,越积越厚。远处传来隆隆炮声,碘化银炮弹起到关键作用,雨滴由小变大,渐渐瓢泼而下。大伙挑起水勺落荒而逃,淋得个落汤鸡似的,心里却异常高兴。

阴雨绵绵十天半月不见阳光,梨树地势低洼最怕秋涝,河水满满当当排涝不畅,中国农民还是要靠天吃饭。

秋收时节老天爷总算开眼,知青和社员一起投入抢收。经水一泡泥土稀松,那大豆简直是连根拽下来的。大地泥泞穿着高腰雨靴下地,那雨靴沾了一坨泥巴甩都甩不掉,那才叫步履艰难。

天气骤冷大地冰封,这下要加快收割进度,要不然一场大雪把大豆埋在地里,一年的辛苦还不白瞎了。

今年我们队买来了脱谷机和扬场机,这下大大加快了打场速度。只管用木叉往传输带送秸秆,那头就淌出带碎壳的黄豆来,秸秆从脱谷机底下吐出。扬场机喷射出黄豆粒,碎豆壳随风飘落一边。

70年第一场雪来的不早不晚,我们刚刚抢收完大豆,还没来得及送往县里。夜里刮起大烟泡,满场院的大豆要民兵看守场院。

知青要求参加看场护院,王队长给我们派了一班岗,从9—10点两小时。吃过晚饭稍作休息,我和谢定瀚套上棉胶鞋裹好大衣,把皮帽放下带上手焖子。打开房门一股强劲的风雪扑面而来,顶风冒雪深一脚浅一脚赶到队部。上一班的社员见我们来了起身让座,穿戴好下班。小谢脱下帽子褪去手焖子坐下烤火,身旁有一小簸箕黄豆,还有一壶冒热气的开水。

我对小谢说:“你呆着,我去场院看看。”随手抄起队里的四节大电棒出门。

场院里小山似的黄豆垛盖着帘子,我绕场院转了一圈,看看没什么可疑之处,找个避风的旮旯躲着。黑龙江的大烟泡真可谓无孔不入,人在露天站着,不一会就象矗着根冰棍,更要命的是双脚冻得僵硬,不得不使劲跺脚来回跑动。勉强坚持半小时回队部,喝点开水暖和暖和身子,烤烤手脚捡炉盖上烤熟的豆子吃。

过一会小谢说:“你先暖和暖和,我去场院看看。”

不一会小谢回队部狠命跺脚:“这鬼天气,谁还会来偷——不要命了!”

我一边讪笑:“这下领教到大烟泡的厉害了吧!”

我们改变战术,轮番去场院检查一番就回队部。

两小时值勤总算挨过去了,回到知青点双脚已完全麻木。学着老乡了一盆雪进屋,赶紧脱去鞋袜把双脚插入使劲揉搓,一直搓到双脚有了知觉。这下子双脚感觉疼了,并且越来越疼,疼得难以忍受。一小时过后疼痛逐渐减轻,直至消失睡着。




冬天里的故事

朱建国同学最早出去自谋生路。队里没有活干,前屯的油坊却是热火朝天。

大豆获得好收成,除去完成国家征购任务外,家家户户都分得几百斤大豆,加上自留地的收成,数量相当可观。东北大豆质量好营养价值高,是理想的副食品。我们跟房东大婶学着淋豆芽、炸油松豆,拿黄豆烧猪蹄、炖肉皮冻更是难得的佳肴,再就是拿它换豆制品。老百姓还用它制作大酱,那也是上好的调料。还有就是拿大豆换豆油,供销社供给的豆油不够吃。生产队也拿大豆加工豆油,留下豆饼作饲料。所以油坊节前几个月是很忙碌的。

我去参观朱建国干活的油坊,外面冰天雪地油坊里面温暖如春,充斥着浓浓的水蒸气灯光昏暗,那干活的伙计光着膀子还汗流浃背。油坊横卧一根巨大的油梁,我看也只有东北的原始老林才产这种木头,还非得盖油坊之前搁里头,要不然是无论如何弄不进去的。榨油首先要把豆子蒸透,所以还有一个铁皮做的大蒸锅。榨油全凭人力扛动油梁,那一头汨汨淌出油来。最后要抡动大锤打油砧,把砧木嵌入榨取最后一滴油。

伙计自带午饭,我看见有用饭盒装大米饭拌入青酱,然后浇上热豆油就这么吃的。据说有人一气能喝下二斤豆油,即便能喝下肚子也指定吸收不了,穿肠而过暴敛天物啊。我品尝了一块热乎乎的豆饼,还真香,喂马绝对是好饲料。


入冬不久,杨圣瑜家中来信寄钱催他回去。小杨是最早离开集体户的,从此再没回来过。


都说东北冷滴水成冰,此话一点不夸张。要说站着尿尿,尿就冻成冰棍,那是瞎说。不过在茅房拉屎撒尿,用不多久便冻结成冰,第二个人可以踩在屎堆上拉屎。院子前由于我们每天倾倒洗脸水洗衣水,堆积了两尺高的冰坨。在井沿打水每次都会洒出一点水来,日积月累就堆成冰山,竟然封堵住井口,不得不用铁钎凿开积冰取水。东北水井里的冰是长年不化的。

都说知青不怕冷,我们正当年少血气方刚,夜里起尿没有一个披上大衣的,都是只穿睡衣冲出大门,迎着凛冽的寒风撒尿,要知道那可是零下30多度啊!

一天又是下雪,白茫茫一片,银妆素裹的童话世界不再使我们感觉兴趣。那雪也不再飘飘洒洒,而是象撒落的面粉,细细的单调乏味。下雪天最好的消遣莫过于喝酒,一边推杯把盏一边侃大山,不知不觉时间悄悄溜走,喝得迷迷糊糊就好睡觉。

谢定瀚自告奋勇去供销社打酒,提溜着五个军用水壶,带上十几块伙食费出发。

剩下的几个人也不闲着,洗菜的洗菜,揉面的揉面,我负责烧菜做饭。可是左等右等不见小谢回来,即使买不到酒也该回来吃饭啊——去会女朋友了吧——吃饭时间总该回家吧,大家等着呢?

饭菜都凉了,有人开始抱怨。

外面刮起大烟泡,我不免有些担心,虽说小谢剽悍也不乏心计,但东北有关大烟泡的传说还是挺吓人的。大烟泡又称白毛风,通俗的讲就是暴风雪,草原英雄小姐妹龙梅和玉荣就是碰上这种鬼天气才冻坏双脚的。老乡说在野外遇见这种天气就只能一直不停走下去,找个人家躲避。要是找不着人家最后心力憔悴必死无疑,还会遇到鬼打墙,走到天亮发现自己还在原地打转。

晚上7点,谢定瀚终于推门进屋,放下战利品又是跺脚又是搓手搓脸,这一回他冻的不轻。

把菜重新热过,倒出犹如高锰酸钾溶液似的色酒,还带着冰碴。我们端酒敬这位大英雄,表彰他劳苦功高。小谢开始讲述他的英勇事迹,原来他到供销社一问什么酒也没有,又不甘心——那么多人等着喝酒呢,于是下决心去桦南买酒。他去女朋友那儿借来自行车、手焖子,骑车上桦南。梨树到桦南来回30公里,加上下雪天路滑。好不容易打来酒往回赶途中刮起大烟泡,只得推车回来耽误了时间。

大烟泡一气刮了三天三夜才歇,据天气预报那天桦南气温降到零下42°,是我在黑龙江八年最冷的天气。


谢飞恋爱了,谢定瀚到梨树之后给自己改了一个名字。

小谢从供销社买回一张《红灯记》剧照年画,就是铁梅高举红灯那张,贴在北炕墙上,我们躺下正好面对铁梅。

热恋中的年轻人精力充沛,每天晚上半夜三更回家仍然毫无睡意,吵醒大家喋喋不休要与我们分享他内心的喜悦。

苍苍茫茫天寒地冻的北国原野,哪里才是避风御寒的港湾——这就要感谢丘比特金箭的神力了。一天夜里小谢从前梨树回来,失足滚进结冰的小河,回家后仍然炫耀他对爱情的坚韧不拔。第二天睁开眼睛面对铁梅欢呼——我爱你,亲爱的!我算是真服了他了——纵然千难与万险,天下事难不倒知识青年!


7队的小姐妹们要回家过年,小谢小朱负责欢送。送出知青点又送出梨树屯,送到火车站结果连自己也跟上火车,一直护送到牡丹江才依依不舍下车作别。我说你们怎么不把她们直接送到家呢,明年再一块回来?(笑声,情哥哥一送傻妹妹)

小谢小朱下了火车漫无边际四处溜达,街头矗立着公共汽车站牌,铁铸的。小谢开始高谈阔论:“这样冷的天气,要是拿舌头去贴铁杆子上马上会被冻住。”

小朱不信:“哪有这般邪乎?”

“你敢吗?”小谢一边激他,“你要胆敢一试,中午我请客。”

这边小朱还真吐出舌头往铁杆子上凑,赶紧用力缩回为时已晚,活生生扯下一块皮来。

中午在牡丹江下馆子,小谢点了几样菜和一瓶葡萄酒。小朱疼得倒吸凉气,哪里还吃得下饭去。


69年的冬季,梨树屯有半数知青回南方过冬,老乡戏称我们为候鸟。2队一女知青就在梨树大道送别回家的知青,人家坐在马车上向她挥手告别,她跟着马车边喊边跑,一会功夫又哭又笑疯了……


大家围着炕桌吃饭,谈论起前屯某某、某某又走了,几队还剩几人,几队还剩几人……小刘放下筷子说:“我也要回去!”

小陈说:“你走我也走!”

小黄也说:“你们都走,我也跟着回去!”

三人连饭也不吃就去收拾东西,匆忙离开知青点。

他们带钱不多不舍得打票,小刘把钱塞进牙膏里。三人一路逃票,风尘仆仆历尽艰辛回到温州,途中还被收容站收容了几天。


小朱从老乡家抱来两只小黑狗,一只取名小黑,一只取名阿K。整天服侍两只小狗,喂养的滚滚胖胖。两个小家伙也视小朱为亲人,整日里缠着他,小朱上哪两个小家伙总是屁颠屁颠地跟在后面。小朱上前屯知青点串门带着它们,前屯知青打趣说:“看小朱又带弟弟妹妹来了。”


是谁拿了一本《红楼梦》过来,没有封面,内容倒还齐全。

“文革”中我第一遍浏览《红楼梦》,是跟王直臣老师借的,四卷本。邵进军同学非也要看,借去一本。说好三天归还,到第四天还不见他送书过来,于是上他家要书。到他家不竟让我惊呆了,他们家被火烧得干干净净。不用说那本《红楼梦》也葬身火海,只得怀着愧疚的心情去见王直臣老师报告缘由。

天底下藏书何止万卷,我独独喜欢一部《红楼梦》,一部《红楼梦》我最钟情第二卷,《红楼梦》第二卷我最爱第三十四回《情中情因情感妹妹 错里错以错劝哥哥 》……这黛玉体贴出绢子的意思来,不觉神痴心醉,想到:宝玉能领会我这一番苦意,又令我可喜。我这番苦意,不知将来可能如意不能,又令我可悲。要不是这个意思,忽然好好的送两块帕子来,竟又令我可笑了。再想到私相传递,又觉可惧。他既如此,我却每每烦恼伤心,反觉可愧。如此左思右想,一时五内沸然。由不得馀意缠绵,便命掌灯,也想不起嫌疑避讳等事,研墨蘸笔,便向那两块旧帕上写道:

其一

眼空蓄泪泪空垂,暗洒闲抛更向谁?

尺幅鲛绡劳惠赠,为君那得不伤悲!

      其 二

抛珠滚玉只偷潸,镇日无心镇日闲。

枕上袖边难拂拭,任他点点与斑斑。

      其 三

彩线难收面上珠,湘江旧迹已模糊。

窗前亦有千竿竹,不识香痕渍也无?

……



共和国知青

元宵节早晨,房东大婶蒸了一锅粘豆包给我们端来,红豆馅。想不到苞米也有如此优良品种,一点不比家乡的糯米逊色,说是有一种粘小米也可做粘豆包。看来粗粮和细粮也只能相对而言,品种各有优劣。把粘豆包放进黄豆面里翻滚,就叫驴打滚,然后用手抓来吃,不沾手口感香甜。

这一天前梨树小学校操场上拧秧歌、跑旱船,东北人踩着高跷拧秧歌,最不可思议的是还有在肩膀上扛个小孩的。这类自娱自乐形式热闹诙谐,我还是生平第一次见到如此无拘无束的表演。

黑龙江的冬季寒冷而漫长,要打发这沉闷无聊的日子还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好在自己心情舒畅,到这里人人平等少了一种压抑,再没有人用异样的目光看你。

金训华烈士是上海市吴淞第二中学68届高中毕业生,上海市中学红代会常委。1969年5月25日,金训华带领一批上海知识青年到黑龙江逊克县逊河公社双河大队插队落户,8月15日为抢救国家财产与洪水搏斗壮烈牺牲,死后被追认中国共产党员。烈士的妹妹金士英接过哥哥的枪来到双河大队插队落户。

逊克县属黑河地区,位于黑龙江省北部黑龙江中游,与当时苏联隔江相望。金训华来到边疆不足仨月就因公殉职,他是我们广大知青的学习榜

回到项部】 【邮件转发】 【打印本文】 【关闭窗口
Produced By 大汉网络 大汉版通发布系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