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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弹棉郎的回忆 

【 作者:系统管理员 】 【 2014年11月28日 】

黄馒头师傅

张龙是五十年代的初中毕业生,在社会大潮流里颠簸翻滚干过几种工作。到了中年,又回到生产队里“面朝泥土,背朝天”,要鼓干劲学大寨,而当时的十分工分只值1角8分钱。他想到在外省弹棉花收入不错的弟弟,于是心里痒痒的想半路出家加入到弹棉的队伍中来。

弟弟张军在湖北省某县某镇上办棉絮加工场,他为首,四人“拼伙”,加上五个徒弟,在当时也算有点小规模。张龙的到来,张军十分高兴,他在众工友前面宣称,张龙是他大哥,又是他师傅。这样张龙可以拿到一份师傅的工资待遇,也得到大家的尊重,大家都亲热地呼他老师傅。

张军安排老师傅的具体工作是跑外勤,接洽加工业务和收账等,这工作对张龙说是得心应手的,不长时间就赢得大家的好评。但是张龙想:不能老是滥竽充数吃人家的手下饭,想在这一行干,就得学会这一行的技能本领。

这样,他就别有用心地常到加工场排架旁“视察”,把工人的一架一式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工人下班后,他偷偷地拿起工具来试试,从背竹、握弓、抡槌、敲弦(牛筋)、沾棉、弹花等都尝试,敲出了声音:“沌、沌、哽!”。“沌”声是牛筋上缠着棉,声音沉闷,再敲打,“哽”的一声,缠着的棉花弹出去了,声音脆亮。“沌、沌、哽!”是一种独有的声音,也成为弹棉花行业的代名词,如果遇上熟人问他这几年干什么?答“沌沌哽。”但外行人上阵,擎弓、打槌,只几下子就冒出汗水。

他也关注徒弟做的粗工活,如铲旧棉、调纱、牵纱、磨棉胎等,在人手不够时便插手干一下。弹棉行业中有这样一句行话:“棉胎四个角,弹棉不用学(教)”意思是弹棉花这工容易学。时过两个来月,对弹棉花的程序、操作方法等心中都有个数了。张龙觉得自己已会了,要自立门户。

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弟弟,说要回乡备办工具,招雇徒弟,自己闯天下。于是张军再给他提几点注意事项,又笑着说:“你毕竟还是个‘黄馒头(技术差)师傅’,出去后胆要大,心要细,对客户要和气。

 

别人不要的徒弟

 

人家招徒弟都在年底或者二三月,六七月带徒弟出门,而张龙在八月份才来招徒弟,跑了五、六个村,还找不到人。一天在久丈渡埠头向一个卖麦饼的大妈打听,问村里有没有人想去当弹棉徒弟?麦饼大妈说:“我家有个小儿子,想去当徒弟,说直话,因为他不听话,在地方顽出了名,没有人要,你敢要吗?”

张龙问怎么个顽皮?大妈叹气说:“从小娇生惯养,现在不受教,只读小学二年,在地方上三天两头有人来告诉(状),在家里,你叫他去赶鸡,他偏去打狗。昨天,我叫他去洗咸菜,他偷懒,不动手,把一篮子咸菜提去沉到溪里让水冲,结果已切好的咸菜给冲走一大半,我拿起面杖要打,他逃快,我追不上。”

张龙又问:“脑子聪明吗?”

“鬼机灵的。”

“只要脑子聪明,我就敢要。你去叫来让我看看。”

大妈领着一个只穿短裤,光身赤脚,被太阳晒得红里带黑,身体壮实的小个子男孩,眼睛一眨一眨非常有神。因为这个地方都姓郑,张龙就叫他:“小郑,今年几岁了?愿意去学弹棉吗?”

小郑回答:“十六岁。愿意!”

“为什么?”

“全村人都看不起我,我想去学弹棉花,赚了钱,回来戴手表、穿皮鞋、着西装,神气、威风,给全村人看看,我是什么人!让同伴围着我,为我竖大拇指,让我出口气。”

“但是去学弹棉花很辛苦的,要听老师的话。”

“我不怕苦,听你的话。”

就这样讲定了。大妈高兴地说:“我的孩子去当徒弟,有人要,我也放下一条心了。”

按通常惯例学徒期为一年,吃和路费由师傅负责,期满付100元徒弟费。这些都是嘴巴上说了算,没有签什么合同手续。

张龙带着徒弟小郑挑起工具出门当弹棉郎了。

 

和乞丐争地盘

坐火车,转汽车,一路颠簸后在湖北省的一个小镇下车,时间已下午三点多钟了。张龙要小郑在车站守看工具行李,自己去“找生活”(找业务)。到天黑,小郑见到师傅回来,急着问:“找到生活了吗?”

“哪能一下车就找到生活,没有这么好运气。”

他在温州东门大榕树下买的几斤全国流动粮票,这几天在车上已用完了。本想到了湖北后再去买湖北省的流动粮票,他失算了,这里一下子找不到卖粮票的。没有粮票,买不到米饭、面包、面条,师徒肚子早就咕咕叫,还好一小饭店有不用粮票的粗杂粮窝头卖 ,师傅买了四个,一人两个分着吃。

小郑咬着馒头说:“有点碜牙,比番薯干饼还难吃。在家,妈的麦饼也不要吃。”

张龙说:“俗话说‘肚饱肉也苦,肚饿麦麸果。’”并告诉他,“那小店在车站的右方不远处,给你钱,明天我去找生活你自己去买,有高粱米粥当早点。如果找到生活,就有饭吃,有地方住了,今天晚上不去住旅馆,就在车站过夜。”

三间平房的小车站,门窗都残缺,水泥地也不平,里面有两张供旅客坐的旧靠椅,早就被两个乞丐占领了,师徒只能睡在地上。天气已转凉了,夜里有点冷,师傅吩咐徒弟把厚衣服穿上。为了不让小徒弟受地气侵着,就把两爿磨盘翻开,找瓦片木柴来垫平,让小徒弟躺。但是小徒弟不肯,要让一爿给师傅,这样把上半身替着也不会生病,忙去搬来砖头给师傅做枕头。张龙把弹棉弓放在一旁,棉弓、磨盘、砖头,三组合成了床,不用客气,躺下睡吧,疲劳好睡觉。一觉醒来已天亮,觉得骨头疼痛。

张龙说:“今天我继续去找生活,你在这里守工具行李。”自言自语,“也不知能找到生活否?”

小郑说:“今天,我早些把椅占来,好睡。”

张龙出去跑了一圈,还是没有找到生活,傍晚回到车站,见徒弟和一个乞丐在争论。张龙一看就明白,徒弟小郑,将工具行李放在一张椅子上,又坐着另一张,说晚上两人睡。乞丐说自己已在这里住好几天了,这是他的地盘,这一张椅子昨晚就是他睡的,好象所有权是他的。而小郑瞪着眼,没有好声色地说:“是你的?是你的祖公爷业?告诉你,这是公家的地方公家的椅子,谁早就是谁的,去去去!不要麻烦我,到别的地方去找!”乞丐要他不得,只好站在椅子边死缠白懒。

张龙看乞丐面黄肌瘦,又是残疾人,就对小郑说:“让一把椅子给他吧。我就就睡在地上,有两个磨盘呢,比昨天好。”

师傅说了,徒弟不得不听,就让出一张椅子给乞丐。

一连两天还是找不到生活,只好挑起行李和工具离开车站,到较远的村庄去找。走了一村又一村,问过一户又一户:“你家有棉絮加工吗?弹棉胎吗?”得到的是否定的回应。

路上师徒互相说话调笑:一个说我们师傅徒弟像唐僧去西天取经;一个说,如果找不到生活,我们和乞丐差不多了。   

 

摆师傅架子   

过了几天,终于在一个小山村找到生活,讲好价钱,弹一条棉胎,工钱2元,吃他们的,晚上住在他家。主人家有三间小屋,西间厨房,东间住房,中堂摆放杂乱的家具农具。要弹新棉胎了,像遇喜事,主人家忙里忙外整理。师傅徒弟也动手,在凳上铺上门板,白天是弹棉的排架,晚上成了师徒的加铺。

张龙想:家乡人都说小郑顽皮难教,我既然把他带出来,就要把他教好,想到“严师出高徒”,摆个架子,首先要用师傅威来镇住他。

屋前有小道坦,站在小道坦里,张龙用温州话对小郑说:“今天我们总算找到生活了,我告诉你:从现在起我们是师徒关系,你必须要叫我老师或者师傅;对老师要尊敬,我叫干什么你就得去干什么;上路,你要自觉去挑工具;住下店,你要背弓去问(找)生活;收工后,你要给老师端洗脸水、洗脚水;上桌吃饭,要等老师拿筷子,你才能拿,老师夹了那盘菜你才能去夹,好菜要留一点给主人;一般不喝酒,如果老师喝了,你也可以喝一点(不能多喝);注意防火,不能吸烟,吸烟不安全。”

小郑听得很认真,但那眼睛一眨一眨,还缩着头做了个哭笑不得的鬼脸,不开口。

张龙看在眼里,继续说:“这是行业规矩,你要遵守。你不听话,我还可以打你。你爸也是做手艺的,不相信你回家去问你爸,他当徒弟时挨过师傅多少次打骂。”

小郑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

张龙说:“现在马上去端洗脸水,再端洗脚水。慢慢会习惯的。”

徒弟小郑去端洗脸水,高声喊:“老师,请洗脸!”

两人目光相遇,露出一笑。

主人家热情招待,开饭了,桌上除了自种的蔬菜外,还有一盘烧猪肉。好久没有吃到猪肉了,徒弟一上桌子眼睛就盯着猪肉,拿起筷子就想夹来吃。张龙用脚踢了他一下,他的手缩回来,眼睛看一下师傅,点点头,意思是我记住了。

张龙对主人家说:“你家还有客人吗?你自己也来一起吃!”

“没有客人,菜不好,你们管自吃吧!”

 

开业大吉

开张了,张龙心里在祈祷:开业大吉,第一天,第一条棉胎,一定要把它弹好。

他要徒弟先把旧棉胎上的旧纱剥掉,自己把铲头捆在板凳的一头,再把旧棉捆成枕头状的“棉蛹”(筒)。他先示范,坐上小板凳,膝盖分开,双手捧着“棉蛹”对着铲头钉耙上下铲棉,把旧棉铲碎。徒弟上阵,师傅在旁指点:不能心急求快,上下动作要协调,往下,让钉牙齿咬上棉,往上,使咬着的碎棉脱落,留心手指不让铲齿钉刺破等等。看了一会儿,师傅满意了,放心去干自己的。

他等到徒弟铲够了一定数量的碎棉,捞来放在排板上,自己心不慌意不乱地把牛筋装上弓,校紧牛筋,系紧腰皮带,插上背弓竹,钩吊起弓,左手握弓,右手抡槌,牛筋挨棉,槌打牛筋,发出“沌,沌,哽!”的声音,这清心的、醉人的弹棉劳动交响乐,回荡在大别山峰谷里。

张师傅像是“摸着石头过河”,根据记忆,一个个程序边做边想,经过弹碎、弹平、牵纱,轻磨、翻身,再弹,牵纱、磨实等工序,总算顺利完工。当他把做的第一条棉胎折叠好,心中无比高兴,新的创业路上第一步成功了!也忘掉大汗淋漓的辛劳。

主人家大婶看着新棉胎,看着张师傅劳累一天满头大汗的样子,称赞说这位师傅干活比别人认真、出力、辛苦。晚饭桌上她特地加了一壶酒,表示犒劳。

张龙师傅高兴,让徒弟也喝两杯。

师傅对徒弟说:“别人弹棉靠方法,我弹棉靠拼命。”但是徒弟还没有听懂。

 

“黄馒头”露了馅    

     村子不大,干了几天就没有生活了,又挑起工具行李上路,师徒在一个较大的村子里找到生活。

一天,隔壁村的一位妇女送来十斤旧棉,要加工。过两天,她坐丈夫的摩托车来,付了工钱,把新棉胎放在摩托车后座,人再坐上去,她还询问:“师傅,人坐上去没关系吗?”

“没关系!”

但是,下午她丈夫骑车驼着棉胎来说:“师傅你太偷工减料,你看!”

     新棉胎拿来一看,薄纱网里漏露出一蔟蔟结团的旧棉,倒真像馒头露了馅。

      张龙忙说:“对不起,不是有意偷工,你这棉有十斤重,别人只是五斤,分量太多了。我是用弓弦弹,棉太厚了就弹不到,这责任是我。我给你重新加工,后天你再来拿,不再要你工钱。”

     忠厚的客户再来,把新棉胎看了又看,按了又按,也还算是满意地走了。

     经这一事,张龙觉得心中有愧,脑里在想,生活马虎不得,要多流点汗,把每条棉胎弹好。但是爱管闲事的徒弟已看在眼里,先吃惊、后怀疑,但不说话。

再有一次,师傅说棉弹平了,叫徒弟来一起牵纱,徒弟来了,已拉着纱的一头,师傅正想挥着牵纱篾把纱渡给他时,发现棉胎表面不平,就放下手中牵纱篾,先去用手撮棉花来垫平。

     这一举动,徒弟看在眼里,因为他见过,技术好的老师不用手撮的,用花弓一弹,就能将棉花飞溅过去(称飞弓)。他心里在掂量:师傅的技术水平不过如此。

     张龙也非常敏感,他觉察到徒弟心里有异想,但各自有数,只是没有开口交流。

 

教训徒弟

     自从几次露馅后,徒弟怠慢了、变老油条了。一天师傅要他早起铲棉花,而他迟迟不起来,再叫,还是不动手。

张龙严厉地责问:“你到底干还是不干?我已叫你几次了,真把我惹火了,我就打你。”

徒弟慢腾腾地去铲了棉,后又去调纱。快到十点钟时,师傅发现徒弟不见了,不过,不长时间就回来,他去干什么?

张龙假借去大便,到了厕所,这农村的茅坑里光亮,没有什么新拉的屎,再仔细看,发现旁边的粪勺柄下端有一段是新湿的。他伸手拿勺柄去探掏,一掏动,从下面浮上一柚子那么大的棉纱球,张龙明白了。棉纱是弹棉郎的小财源,赚钱靠它,徒弟竟有意糟蹋。此刻的张龙恼怒非常,急匆匆回来,扫了徒弟一巴掌,说:“你这吃里爬外的东西,这样伤天害理的事也能干出来,气死我!”

而徒弟说:“你敢打我……我就到派出所举报你!”

“你举报我什么?”

“你使用的是假证明!”

师傅一惊,想,你小子厉害,但还是理直气壮地说:“弹棉用假证明多的是,你去举报,大不了是我们一起被遣送回家。我被遣送回家马上可以再出来,还是个弹棉师傅,而你被遣送回家,想再出来当徒弟,更没有人要了。你原来想威风凛凛回家,现在被遣送回家,看你头也抬不起。到家后,我直接向你父母讲明为什么教训你,打你。如果我错了,我向你父母检讨,看你父母怎么说?”

徒弟呆住了,过了几分钟说:“我不去举报,但今天我不想干活了。”

张龙想先让他消消气吧,就不逼他,不理他。

过了一会儿,来了一班弹棉郎,一见面,是同乡王福。在异乡见到老乡,亲热无比。

张龙问:“你们怎么找到这里来?”

王福说:“东游西转找不到生活,在村头一问,群众说已经有老师在弹了,但是奇怪,怎么没有听到“沌沌哽”的声音。我们找不到生活,而你却躲在这里“晾爽风”,哎呀,同样的弹棉郎,你们有了生活是老太爷,我们没有生活是讨饭弟。”

王福是家乡最早出山的弹棉老师傅,带过徒弟有几十,但生性老实,没有文化,连合同也不会签,赚不了钱,只能去户上找零星活混饭吃。家乡人评他:老是“出门借盘缠,回家卖花盘,卖了当盘缠”。

刚才,张龙听王福的话音,知道他在困境中,说:“出门在外,弹棉郎要讲义气,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我这坦场不错,村里生活也满多,我还接了供销社的业务,你们留下,我们一起弹吧。别的再说,今天我先请客。”马上去备办了酒菜,大家聚吃,当然徒弟小郑也上席。

对张龙的接待与安排,王福心里备感温暖。他懂行业规矩:一个地方已有人在做生活了,未经同意是不能再插进去抢饭碗的。

饭后,张龙讲了师徒闹矛盾的事,王福以身说法,讲了自己当徒弟的艰难历程,也讲了亲自经历的真假证明的故事:

“去年,我被某公社革委会的管理人员扣住查问,我拿出证明给他们看,管理人员说我的证明是假的。奇怪!明明我自己去公社办的证明,哪有假?我大着胆和他们争辩,结果他们说我的证明只是用蓝水笔写在信纸上,而他昨天见过的证明介绍信是铅印的,盖的是我们同名公社印章。我说‘你昨天见到的是假证明。’但有什么用?结果我被遣送了。所以今年我也不去办证明了。小郑呀,证明有什么用,证明你师傅是不是好人,你说你师傅是好人还是坏人?”

张龙说:“你小郑肚子里有什么想法我清楚,你认为我技术不十分好,我当着王师傅和你的面告诉你,我是半路出家的,但我在苦炼,技术很快就会提高的。你小郑学手艺,先要学做人……”

在大家的劝说下,小郑的疙瘩解开了,第二天就干活了。

  

徒弟闯关 

     一个来月也过去了,一个坦场,两班老师在做,而王师傅弹棉速度快,一天能弹两条棉胎,如果加夜班,能弹三条,他不加班。但坦场里生活也做完了,只好转场。张、王各自东、西奔走。张师傅和王师傅在一起时,碰到技术问题虚心请教,加上自己苦练,已成为名副其实的老师傅了。这时小郑对师傅钦佩有加,百依百顺。

他们正在沿着大路往前走。从群众那里探知,某公社革命委员会办公楼就在前面大路边。

听到“公社革命委员会”这名字就让人立汗毛了,它是弹棉郎的拦路虎。在全国掀起农业学大寨的形势下,男女老小都投入,哪有老实的农民跑出来做工的?肯定是不法分子。公社干部,还有“打办”工作人员,在上级“管理外流人员”的指令下,见到弹棉郎就查问,查看有没有身份证明。对没有证明,或者对证明产生怀疑,就要暂时扣押下,进行查证,要你打电报,等所在地政府回电才放人,或者关押几天遣送回乡。据经历过的人说,扣押期间吃不饱,还要去参加学大寨,或修水利,或抢收抢种等劳动。

永嘉县各公社革命委员会,也在严格控制人员外出,仅个别人在大队、公社里能拿到外出弹棉的证明,一般人不给办。这样,很多人就动脑筋私刻公章,造假证明来混。如果遇到办事马虎些的,就蒙混过关,如果碰上严厉打击的形势,或者遇上办事“顶针”的管理人员,那么就麻烦吃苦头了。

听路人说,前面公社正有人在查,有个人被扣了。张龙在路旁为难了,是前进还是向后转?

徒弟小郑说:“师傅,我想,我们俩分开走,工具行李都由我挑,我如果被扣住,你不要出面,我就说我只有一个人,给他们扣留下,我不怕,估计他们会放过我的。”

张龙想,试试看,自己提着小公文包,昂首阔步,在徒弟身后较远处走,见徒弟走近公社驻地时,突然变成跛子,脚一拐一跛的,很吃力地挑着工具担子向公社驻地走去。见到挑弹棉工具的弹棉郎,有人出来盘问,但其中有个人说:“是一个跛小子,留着没有用,多个麻烦,算了吧,放他走。”

离开公社远了,张龙赶上去,把担子分过来挑,说:“你倒机灵,随机应变,怎么想出的?装得像摸像样的。”

徒弟调皮地笑了。

 

意外收获

盛夏,太阳烈,更闷热,张龙翻山越岭,挨村挨户还是问不到生活,心里更生火,师徒俩只好在村外的大桦树下休息。过一会儿,师傅差徒弟背弓去问生活。

徒弟去了好久才回来,但不见了棉弓,却满脸的笑容,张龙觉得奇怪,徒弟笑嘻嘻地说:“师傅,我,我改行了,别人叫我医生……”

“什么?别油腔滑调。”

在师傅严肃的眼神下,徒弟不敢再弄花腔了:“师傅,我找到生活了,真是想不到地找到!”

“怎么找到?”

徒弟还是掩盖不住内心的兴奋:“说来你也不相信。”

“快说呀!”

徒弟讲:

他去村里找寻生活,回应的都是摇头。后来到了一座房子前,看到屋里有几个妇女很着急地围着孩子,孩子约六七岁,脸色苍白,孩子妈急哭了说:“刚才还在园里玩耍,回来突然说肚字痛,就吐了,他爸爸又不在,怎么办?”

一老妇人说:“快去叫他爸爸,快送医院!”

有人说:“他爸爸在山上,送医院要两个钟头。”

有一健壮妇女急忙上山了,妈妈抱着孩子哭,大家无策。

爱管闲事的小郑看在眼里,心里猜想:太阳这么猛,是不是中暑?我中了暑,也有吐过,是妈给我“放”的。又想起妈的一些做法。他“老到”地说:“我先给你搞两下,再送医院。”

小郑要来缝衣针,学妈妈的方法,在孩子肚脐边刺了四针,捏出血,又拉拉手指,还掏出随身带的人丹,给孩子吃下。过一会儿,孩子苍白的脸色上出现红润,孩子清醒过来。阿弥陀佛,真想不到,

孩子妈和在场的人都感谢这位救命医生。端椅、送茶、递扇,擦汗要留住他。

小郑说自己不是医生,是弹棉郎来找生活的,你们有棉弹吗?孩子妈妈说:“弹棉胎,有,有!我家有,别人家的生活我帮助找。”

旁边的妇女说:“她老公是生产队干部,放心,生活包你有。”

孩子妈妈要烧点心招待小郑,小郑说:“我师傅在村外,我去请来。”徒弟绘声绘色地讲完了情事的经过。

师傅反倒担心地说:“你胆大包天,怎么敢去充当医生,病医错了怎么办?” 

徒弟说:“我听我妈说过,如果不是中暑在肚上刺两针也没有危险,我又没有说给他包医,只是说给搞一下,再送医院。他爸爸在山上还没有来。”

师傅又问:“人丹那里来的,你给孩子吃多少?”

“昨天我一个人出门找生活,‘天热出门要备人丹’,还不是你吩咐的吗!在家妈给我吃十粒,所以我给孩子吃五粒。”

师傅笑了说:“你呀,‘皮剥了都是胆’,去看看,孩子好了没有,是否还要送医院。”

……

在这个坦场,生活红火了,通过夸张宣扬,小郑成为新闻人物,当地的、近村的社员,都结伴送棉过来,想顺便看看会行医救命的弹棉郎。如果在下午磨棉时,小郑站在磨盘上磨棉,像杂技团演员在表演,磨盘旋转,身扭、手舞、嘴唱,从棉胎这一头磨到另一头,更引起围观群众的赞叹。

 

弹棉郎聚会

     运道不错,张龙在一个集镇供销社里接到业务,数量多,价格老,吃住条件也不错。供销社里有十几位职工,有当地人,有夫妻组合的,所以在单位食堂用膳的人不多,由于弹棉郎的加入,饭桌上热闹多了。

张龙除认真弹棉外,也很注意人际关系,他对人热情不做作,处事大方不拘小节,有时为饭桌上增菜添酒,和大家甚是融洽。供销社主任非常重才,佩服张龙的字写得好,说张师傅能文能武,就称兄道弟起来。

一天,主任告诉他:“有人——也是你们弹棉郎,在我面前说你根本不会弹棉,而且证明也是假的。说他师傅从小弹棉,技术一流,价格便宜。我想你们温州人在钩心斗角,互相争夺,我不理他。”

张龙不多解释,但心里在打滚:“谁呢?”

顺便和徒弟小郑嘀咕这事,徒弟马上说:“一定是金秋他们,有一天在镇街上,我曾碰到过他的徒弟小李,他问过我。”

张龙心中有数。不过他和金秋是同学,平时还酒肉相待,是“一粒米对半吃”的朋友,他会搞这一手,怎么也想不上去。

那天和王福分手时,王福曾经说过,弹棉郎有聚会,下个月15日在×市里集合,凡是熟悉的在这个省的弹棉郎都会来相聚,主要是交流经验,互相帮忙,通报信息,提供各地管理状况,还可以了解弹棉郎分布区域,哪里“热”(弹棉郎多),哪里“冷”(弹棉郎少)等等。每年上半年下半年都搞一次,日子地点是上次约定的,这已成惯例,希望张龙也去。

聚会时间到,张龙要徒弟守坦场,自己去×市。这聚会没有人负责主持,只是在通讯不发达时期的一种交流方法。但在某客栈里,同乡、亲戚、朋友,不管腰包满的,还是口袋空的,虽然费用自负,却都感受到喜相逢的快活。三三两两,一堆一簇在天南地北东拉西扯。

酒桌上吃红了脸的金秋更键谈,他在座位上不肯离开说:“吃、吃呀!要不要再添菜?古话讲:嘴唇两爿皮,吃了自会理(来)。我上个月,身上只有几元钱,如果省着吃能吃两三天,可是到了饭店,见到‘上派落’(猪肉)‘水底贡’(鱼)“三点儿”(酒)就想吃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吃光了再说。身无分文出了饭店,有人见到我是弹棉郎,说自己的女儿出嫁要弹新棉胎,正找师傅,哈哈,上帝赐我吃赐我用……今天晚上,张龙、张军、陈高、李林、王福,我们难得一聚,来几盘(扑克)。人会死掉的,不吃不玩太可惜,你们说是吗!。”

张龙插上去问:“金,我在×镇做生活……。”

金秋马上接过去“是呀是呀,你那里生活不错,幸运,恭喜发财。”

“你怎么知道的?你去过吗?”

“……”

“有说过什么吗?”

“没有呀……我徒弟——可能——给我批评了!”

“好了,今天大家高兴,我们说别的!出来混,弹绵郎要互相携手。我是新兵,今天来向大家学习的。”

在聚会后,张龙说自己更深一步认识了一个人,也进一步认识到同行竞争的激烈。

 

师徒情深

     时光如流水,转眼间,将近一年了。在转动坦场路过一个小集镇时,师傅带徒弟进了小酒店,张龙点了几样小郑喜欢的菜,几瓶啤酒。徒弟小郑觉得奇怪,师傅平时精打细算省吃俭用,今天破费为什么?不过徒弟习惯地等师傅先说话、先动筷子。

师傅好象有心事,但不说话,只是动筷子要徒弟吃、喝。吃好了,徒弟忍不住问:“师傅,今天为什么?”

张龙说:“我告诉你,再过半个月,你满期了。我想回家,你有什么打算,是跟我一起回家,还是继续在外闯?你可以独立干活了,我有个表弟李林在这里弹棉,我可以介绍你“拼伙”,你也可以随时独立干。你自己考虑决定,先给你100元。”

徒弟小郑想了几分钟,说:“要我去给他当徒弟,我不干,跟你回家,如果是‘拼伙’,我暂时留下。”张龙把工具留给他,联系李林安排好小郑,就分手了。

五年后,张龙带老婆孩子亲戚一大班人回家过年,少有汽车,公路成为人行道。到了八丈渡口,人多拥挤,渡船靠岸,张龙等无法挤上。

突然,当地一青年出现在渡船上,大声说:“船是我的,你们不能上!”拥挤的旅客被突然而来的声音镇住了,青年继续说,“今天,我师傅要过渡,让我师傅先上!”——原来是徒弟小郑!

“师傅,你们来,小心,慢慢上。”

张龙一班人都上了渡船,小郑对大家说:“注意安全!只能再上五人,有秩序地上!”在他指挥下,上了五人。他下船,把船推出码头,向船老大说:“老大,先上去的六人是我师傅,不能收钱!张师傅,明天我去看你!有话慢慢说。”

第二天,小郑真的来到张龙家,还买了小礼品。师徒亲切交谈。小郑说:“离开师傅后在外弹了三四年,去年在江西省弹棉,前世有缘,我讨了个貌美又善良的老婆回家。我已心满意足,今年不出去了,有空到我家来看看。”

张龙也说自己这几年带着老婆孩子,先是各地游走弹棉胎,后来在四川重庆买了弹花机,开弹棉店,生活都不错。现在又转向,办了纱网厂,有十几个工人。

又过两年,张龙回乡,听人说小郑因为车祸走了。

张龙开始不相信,再向人打听,说是事实,心如被重槌击中,眼含泪水,面对西方,久立不语。

“让我师傅先上!”的声音在在张龙耳际回响,一下子又仿佛听到优雅的声音“沌、沌、哽!”……

 

 

 

 

一个小“屁眼”的责任

儿子在美丽的杭州买了一套商品房,走进小区,只见草青、树绿、花艳,池中鱼儿欢,丛中鸟儿叫,千秋上孩子闹,廊椅上老人笑,宜居的公寓即是花园。我夸儿子选对了地方,现在要装修,儿子要我去帮忙,何不乐为。

联系了装修队,经物业管理处同意,签订了装修协议,准备了材料,就开始装修了。我成为房东的代理人,联络员。

在装修卫生间水电时,洗脸盘位置下水道的漏水眼找不到,是设计问题?还是建筑工人忘记安装?装修工要我去找物业。一位物业管理人员告诉我,他不分管这类工作的,要我去找物业水电工程部的人员。

我找来一位物业水电部的同志,一起实地观察,仰头看上楼管道的走向,再到楼下看看自己这一层有没有安装这条管道,结果看到的管道和其他楼层一个模样,这说明安装排污管工人已按照设计图安装了排污管。问题找出来了,我说大概是建筑泥水工在做地平面时,一时疏忽,把“屁眼”的漏孔给复盖了。物业这位同志用随身带的钳子柄在和上层管道相对应的地面上轻轻地敲,发现一处有空响,说了一句“这里是下水道的水孔”就走了,但装修工迟迟不动手。

第二天,我问为什么不动手把“屁眼”凿开?

装修工说:“你去找物业吧。”

我说:“位置已找到,只要把孔口凿开,这是举手之劳,你顺便动手帮忙一下就得了,何必又去找人。”

装修师傅说:“凿开孔眼很简单,但这里有个责任问题,我给做了,万一这里以后有渗漏,我要担当这个责任,所以还是去找物业吧!要么他们自己派人做,要么他们说句话,委托我做。”

我只好去找物业管理处主任,主任说自己情况还不明,但立即用对讲机通知水电部经理去查看。水电部经理带一名工作人员来实地上下仔细查看后,将情况反馈给物业管理处主任,主任说:“这是开发商的责任,同开发商联系,请开发商来处理。”

开发商在小区里驻有联络处,收集反馈各类信息,也算是加强售后服务吧。当天,代表开发商的两同志过来,从头到尾查看了一番,说要将情况向开发总公司汇报。

过了一天,还不见响动,我去找联络处催办,开发商联络处的同志带来了开发总公司的四位较高层次的同志来视察(从他们互相称呼中,我得知有两位是工程师)。我又将自己的推测向他们讲。他们又仔细认真地进行实地“视察”,也很快找出问题所在,但他们说:“要和承包工程队联系,由他们负责处理。”

我问:“几时来处理?”

“你不要急,我们会抓紧处理的,一定叫你满意,待联系后再说。”他们态度满好地向我解释。

又等了一天,我又去找联络处那几位同志询问,他们告诉我:“总公司已和工程队联系了,工程队答应派工人来维修,具体时间要等到四五天以后(中间有星期天),因为工人忙,安排不出时间。”

我有点不耐烦了,说:“这不是复杂的工程,又不是高科技的产品,就是这么一个小‘屁眼’,为什么一拨一拨人来‘视察’了又‘视察’,还是解决不了,难道你们是只看不干的吗?”

他们向我解释:“这是责任问题,该谁负责,就由谁来处理。”在大道理面前,我无言以对,只好耐心等待。

下午收工时,装修工说:“这里工作无法按程序进行了,明天只好暂停,待他们维修好了漏孔,你再打电话给我。”——为了这个小“屁眼”造成误工,装修工不急,我这个“施工员”在着急呢。

第二个星期二上午,房开总公司下属某工程队有位工人师傅找上门来了,他实地观察了后,说要回去拿工具和材料来维修。下午,他再来了,用锤凿敲了几下子,一层复盖在漏水孔盖上的水泥薄片飞走了,撬开盖子,加套上10公分长的塑料管子,在管子周围的凿痕上涂上了堵漏王,大概五分钟,工程完成了。

修复小小的一个“屁眼”,请了那么多人员“考察”,经历了那么复杂程序,化费了那么长时间周转,真叫我这个头脑简单的人难以想像,还好,他们待人态度好,办事也认真,最后总算把问题解决了。

从杭州回来后,我将这小屁事和山友们聊起,大家并不觉得新奇,只是引出话题,你说一通,他说一套,各自讲了去办小小的事,遇到好多冰冷面孔,经过非常复杂程序,奔走了好多地方,要有好多人签字,拖了好长时间,小事成为难办的事,急得人跺脚、骂娘。

当今社会越来越发展,经济越来越发达,部门越来越繁多,分工越来越细致,责任越来越明确,而平民百姓“办事难,难办事”“凭关系”“踢皮球”“门难进,脸难看,不给好处不给办。” 等怨声也越来越高。我把自己的经历写成拙文供大家参阅,有关领导从“一个小屁眼的责任”中能得到什么启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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