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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树客话当初

【 作者:系统管理员 】 【 2014年11月28日 】

背树客是温州方言称呼,背树是扛树或掮树,客是称买卖人。在“文化大革命”永嘉两派武斗期间,政府机关瘫痪,学校停课,我带妻携子回故乡石柱村生活,见到亲房叔伯邻居好多人成为背树客。我爱打听,好奇地问:树从哪里买来的?背到哪里去卖?背一趟能赚多少?路途辛苦吗?有风险吗?等等。他们都愿意给我解答。

一位叔叔告诉我:楠溪中下游已是荒山秃岭,找棵树做“棒拄”也难,北部山底角落还有树。住山的农民砍倒树放在家里,背树客登门讨价还价买下背来。树背到哪里卖?岩坦、上山头、岭窟、乌牛都开了木头市场,岩坦、上山头市场是方便上水客(山底背树客)价格略低些,岭窟、乌牛市场是方便下水客(乐清、洞头、温州、瓯海的客商)背的路途远,价格稍微高些。直接去山底买树背到岭窟卖,这样就可以多赚一些脚力钱。一趟能赚多少,要看你背的树大小,还要碰运气。

我问,去背树要带什么工具?

另一位叔叔向我介绍:背树是靠力气,不是什么手艺,不要什么工具,但要带两样东西:“挡拄叉”和牵绳。背树的挡拄和担柴挑粪的两样,背树的是取有丫叉的硬柴棍做成,所以称“挡拄叉”。它的下端镶牙,牙可以套扣牵绳的一头,牵绳的另一头捆在树重心(背肩位置)前一手的地方,也可以当成扶手。这样背树疲劳时,用“挡拄叉”撑着树,牵绳拉紧了,树前头一沉,后半段翘起,背树客肩离树休息一下,可以换肩,或者停稳将树靠山坎,可以歇息。如果要走背起就走,起落不用弯腰,腰骨省力。背树客取笑说“挡拄叉”是“半个儿”。

听到“半个儿”这可爱的称谓,我深感背树客的辛苦和对工具的依恋,别有兴趣地拿起“挡拄叉”观赏, 因使用多了反而有点亮泽,用手摸滑溜溜的,便自言自语:劳动人民的智慧创造了这简单的工具,实用!

有位阿哥给我介绍了木材市场:

岩坦市场是晚上开始的。每天傍晚,山上的、附近的、远地的背树客都把树背到岩坦地方,大街、小巷、道坦、空地、荒滩都是树和人。树有衫树、松树,有长梢、有短段,有八尺、四尺的瓦椽。有的树靠着屋、墙,有的树和人一起站着,有的树用“挡拄叉”拄着,有的树放倒在地上。来买的都是下水客,看这摸那,伸开两手臂量树的长,张开手指量树段口径,这里挑了到那边选。人如蚂蚁,挤来挤去,谈价砍价,你喊他叫,声音嘈杂。

夜色蒙蒙,天上的星辰月色加上路上三官灯、店铺灯、小摊灯、几座大屋的中堂因打麻将挂着煤气灯、下水客打着手电灯等,各种亮光和声音使古老的村镇彻夜不宁,熙熙攘攘一直闹到天亮。

岩坦村民借地生财,旺了饭店、客栈,也有人开庄放赌。天亮了,下水客买到树,有背着走,有用板车拉,有扎成排在水上放。在太阳照耀下,白天的古村里倒反有一点安宁。

上山头市场主要是供邻近农民的需求,是上、下水客的中转站,所以规模不大。

岭窟木材市场规模就大了。这里是永嘉县与乐清县交界处,是两县交通要道,历史上就是有名的担盐客通道站。岭窟是一个偏僻山坳,地处“边境”,因为长期失管,成为自由市场的“金三角”。在这里做木材市场交易就更放心,没有人管,管也管不了,如果要管,扣下木头也搬不走。这里原来只有两座小棚屋,随着木材市场形成,附近几户山民也赶来搭棚做生意了。

岭窟木材市场是逢五(日)逢十(日)会市的。市日,我们背树过去叫赶市,山坳里的阶梯山坦已被踩实了,寸草不长,选个位置放下树,但要看守着自己的树。那一排排长长短短的树让下水客来挑选,看好了,谈价格,双方愿意就成交。我们村到岭窟约25多里路,上午把树背到市场,卖掉后可以回来。

市场里有从乐清方向过来的行贩,他们挑来海货咸鱼,白鲞、虾皮、食盐还有大米等,需要的可以买。那几间茅棚屋有饭、面供应,也有人聚众赌博。

王建生(按辈份我要叫公)说了自己几次背树的经历:

第一次背树是1968 年3月间,是抱着试试看的心理而去的。我到了表山,再走10多里山路到了前寮降村,像采宝客一样去一户户问:“有树卖吗?”有一棵不大的衫树,主人家开价是10 元,我出价是5 元,最后以6元钱买了下来,背到岭窟我要价15 元,实卖12元,来回时间共三天,我觉得还可以。接下去不断地去             潘坑乌岩坑、溪下洛阳、张景等等地方背树,就成了名副其实的背树客。那些地方山水风景好,但我们的心里想的只有砍倒的树。

二 

背树,靠劳力赚钱。没有劳动力是赚不到钱的。有一次走了一天的路,翻山越岭到岩坦山底深龙村,农民家有一段松树8尺长,口径25.6公分,有220斤重,我以18元钱买了,背到岭窟卖49元。小青云和我一起,他劳力不好,以7元钱买了一棵小树,背到岭窟只卖11元,赚的钱还不够吃住费用。

劳动强度增加,饭量也增加,早上要吃一斤米饭、中午吃一斤、晚上省着吃,吃半斤米粥。米,有粮票只1角多一斤,私价1元一斤,吃的菜都是农民自己的咸菜等。在农民家栈夜费是 3角钱。

背树赚钱是在拼老命。背树的人多,砍树的人也多,山上的树越来越少,而价格也不断升高,近地很难找到树,到边远的深山冷岙,树价格会便宜点。有一次和阿满、阿国等三人一起路过楠溪江源头洛阳,到了仙居境内一个叫三步岩的地方,有户人家有一棵衫树,斩去树的顶部还有8米长,顶头口径18公分,260斤重,价格倒便宜,我心里想买,只是先问主人这树你是怎么从山背下来的?

主人告诉我,这树是长在不远的山坎里,砍倒后觉得太长,就斩成两段,背不动,四个人抬下来的。有好多背树客来看过,都说太重背不了,所以便宜卖。

阿满去用手抱一抱试试说:“我看你个子也不大,树太重,难背!还是不要买好。”接着说,“路太不好走,我就买那棵小树了。”

我想以前那段松木220斤,背着还不十分吃力,这棵260斤,背到岭窟一定能卖个好价钱。古话讲“只要钱财不要命”,我眼前看到的不是树而是钱和米。为了钱和米,决心争一争,拼一拼,我就不听阿满等劝告把树买下了。

这里的山太险峻,山路小道崎岖弯曲,我背了不多远了,已觉得耗了力气。小路没有人修整,眼前有“断步”(塌步),“断步”成为登不上的坎,树重又长,我站着无法上去,只好用“挡拄叉”拄着,看看旁边有没有地方可以绕去。但是路边陡坡满是荆棘丛,就是山羊也进不去。

正在我发难之时,在前面背树的阿满把自己的树拄下靠稳,下来了说:“你的树这么重,这一步你是难以上去的。”后面的阿国也上来,他们俩一前一后把树抬上去了。

“出门靠朋友!”在感激之际,我的脑子在不停地转,路还远得很呢,怎么办?前面还有几处有“断步”,树总不能抛在半路,也不能老是要人家帮忙。于是马上和他们商量,我提出三个人合拼,树归大家共同所有,共同把树运出去。这棵大树三人轮流背,以我为主,你们背不动就两人抬。大家同意合拼,就这样背背抬抬地向前走。速度是慢了点,翻越这座高山就走了一天。

这样峻的山,这样窄的路,这样重的树,都咬牙背着、抬着走,我们在拼老命。到了仙居的一个叫茅草山背地方,天公不作美,下起大雨。找不到住户避雨,天也黑下了,结果找到一个黄泥洞,这洞里面有稻桶那么大,树放在外面,我们仨躲了进去。

阿满问:“山上人挖这洞是干什么用?”

我说:“管它个屁。”又开玩笑着说,“也许就是为我们挖的。”

衣服已淋湿,夜里更凉,我们用身体互相保暖。熬到天亮,大暴雨还在下,洞口雨水挂着流,真的成了水帘洞,仔细看水流中有泥块掉下,洞口已成堆了,我们赶紧逃出来。

不久,“噗!”的一声,发生塌方,黄泥洞变成黄泥塘。阿国说:“造化,祖上有德,我们没有被埋,否则连坟也不用做了。”

老命保住了,谢天谢地,看着塌下的泥堆心有余悸。我说:“昨天晚饭还没有吃,大家都饿够了,下面有户人家,只有四五里远,先去搞点吃的,加加油。”

大家同意,树先放在这里,估计没有人来偷的,吃饱了再上来背。在路上,你一句我一句在谈论安全第一,阿满说:“听说枫林地方有个背树客,背一松树段,跌倒被树压死了。我们千万要注意安全。”

我在用顽力背树,但发现有背树客把树扎成排在水上放,我想石柱村人人会撑船,放排容易,这省力的事何不试试?我把自己的想法和背树朋友说了,大家都支持并且说:“你放排,我的树给你带(托运),也省力。”

大概是九月份,我就多带了放排用的两枝竹撑篙和麻绳,先把篙、绳放在潘坑乡潘家岙村一农民家(客栈)里,再到仙居山上买好树背出来。本地、近地(花坦港)的背树客见我要放排就要托运,并讲好托运费每一背树2元钱,每人将自己的树写上红漆名字或刻上记号,约定后天下午到石柱村珍溪口埠等待接树。

一共有十二棵树,我把树扎成排,把两担瓦椽放在排上。埠上扎好的树排有五条,如果要起航,通常是技术好一点排工领头,而我这新排工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第二天一早,就一马当先从潘家岙埠起航了。

树排前头窄,后头散开像开扇的凤尾。我手握撑篙站在排头,左一篙右一篙,在调整树排的方向。树排顺流而下,水流湍急,溪流中埋藏巨石,激起浪花,水声哗哗,树排从石头上滑过,人被震动弹跳腾空,我能站得稳,一爿滩下来,到平缓地带,靠撑篙慢慢前进。

又过了一条滩,到了庙潭湾地方,有一爿险滩,落差大,水势猛,悬崖拦阻,溪水90度急左转弯。我想把排头调过来,用力向右一撑篙,但溪水流速快,树排直压撑篙而过,撑篙断了,树排撞上悬崖,排撞散了,我也掉入水中。紧跟在后面的两条树排发生了连环撞,滩流里横七竖八躺满树。还在滩头的几条树排停了下,排工们自动地下来帮忙。

我游去找回漂浮的树,在大家的帮助下,重新扎好树排,还好多带了一根撑篙。一位老排工给我提示:人站的位置不要站在排的最前端,稍微后一点,眼睛要看前,看清水流及时(早点)给排头转向等。我吃一斩长一智,并且让老手领航,跟随其后,晚上到铁坑口过夜。

出了潘坑溪,进入楠溪江主流道,大溪大水流,我心里塌实了。平平稳稳地站在排头上,眼看远方,左一篙右一篙,时而撑时而划,树排顺江水滔滔而下,途经滩头,虽然流急浪高,但飘飘而过,真是省力又爽快。

下午4点左右到达珍溪口埠,几位树主已在等候,他们付了钱各自背树走了,我也背着树回家。背了一趟树,放了一趟排,另外赚了二十几元树木托运费,等于多背两趟树。米缸里将会多了几斤米,我心里高兴,忘掉水上的风险。

撑船老大到年关,说年底还差一趟船。背树客到年关,还想再去山底背一趟树,赚几个钱过过年。

(农历)12月16日,我和阿灯、阿满等头戴箬笠,脚穿草鞋,到山底茅桩洋地方,树还没有找到却遇天下大雪,我们被困了一天。看看漫天大雪还是不停,一起商量空手回家,阿灯同意,但阿满说既然来了,等雪停了买树背出来。我们俩向主人家要来棕,把脚包好,踩着满膝盖厚雪,走走跌跌,滚滚爬爬下山回来。雪还在继续下,两天后阿满才空手回来,他的脚被冻烂了,在家休息医治两个月还在烂,我去看望他,他说:“霉死,悔死!那天和你一起出来多好。”

我说:“你也心太高!”

永嘉的革命委员会建立后,发通令保护森林,要打击破坏森林投机倒把犯罪活动,革委会组织力量加强市场管理。上级有令,明知有管理人员在路上“夺树”,但是生活所迫,有些农民还是拿起“挡拄叉”去背树。背树客说:“能躲就躲,能逃就逃。”背树客和管理人员成了老鼠和猫的关系。

大概是1975年4月间,永嘉县因为武斗后还是派性掌权,“民指”对市场管理时紧时松,我也大着胆和伙伴又去山底背树。

背树客大路不走走小路,平路不走走山路,近路不走走远路,白天不走走夜路。太阳西斜,估计上班工作人员该回家了,背树客陆续背树上路,那里出来一个,这里又加入一个,自然地形成一支背树队伍,像一条长龙。大家只顾自己加快脚步。

到了鲤溪抱岙地界,忽然前面山凹有人用土扩音筒喊话:“背树的,听着,把树放下!你们站着不要动!”一听这声音就知道这是“民指”来“夺树”。对于“民指夺树”,背树客们在背地里有这样议论:“什么市场管理,还不是‘贼打贼,劫打劫’吗!前门夺我们的树,后门给自己。”

我正在背树队伍当中段,心里想:晦气!向后退?路塞着,逃不了,看看小路外面是悬崖、溪水,我用双手把树举起来,大头朝下,用力一推送,树像射出的标枪,像蛟龙扑向溪水。

这时“民指”又响起喊话:“谁呀?谁呀!老老实实站着,否则对你不客气!”

我说:“我也不客气了!”说着就像猴子一样滑下坡,跳入水中游去抓住树拉到岸边,背起树,窜进滩林。我看不见他们,他们也看不到我。我索性就沿着大路一直跑,把树背回家。

后来,我碰一位到外地的背树伙伴,他对我说:“那天‘民指夺树’我也在场,时间紧凑,你动作利索,“民指”气急败坏了,而在场的背树客呐喊、叫好。队伍后面的背树客乘机向后转,背着树逃了,我也逃了,有一部分人的树还是被他们夺去了。从那天看来,你的胆量、身手都不错。”

我说:“这叫逼上梁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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