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家的书架上,一直珍藏着一本由上海科学技术出版社出版的1978年第六期《科学画报》,它的里面有一张我与苏步青先生在一起的合照。三十多年来,每当拿起这本泛黄的画报,我的思绪就会情不自禁的飘回到当年的上海江南造船厂,回忆起与苏步青先生共事的那些日子,特别是苏老先生的音容笑貌,总是栩栩如生的浮现在我的眼前。
我是永嘉人,与苏老先生是温州老乡。1963年9月至1968年12月,我在浙江大学数学力学系读书。毕业后,即被分配到上海江南造船厂工作。当时,我小组专门从事电子计算机在船舶上的应用,承担了厂里所有船舶的数学放样和肋板数控切割加工等任务。记得是1972年的某一天,苏步青教授独自一人来到我所在的工作小组——上海江南造船厂船体车间内场工段数控小组。苏先生已经年过古稀,中等身材,头发斑白,但双目炯炯有神。一个简短的欢迎会后,苏先生便开始了与我们一起共事的生涯。
苏老先生是世界著名的大数学家,在科研和教学上取得了许多令世人叹服的成就。在他读研究生时就发现了四次(三阶)代数锥面,被学术界誉称为“苏锥面”。后来,在“射影曲线论”、“射影曲面论”、“高维射影空间共轭网理论”、“一般空间微分几何学”和“计算几何”等方面都取得世界同行公认的成就,特别是他发现的在著名的戈德序列中的第二个伴随二次曲面被国内外同行称为“苏的二次曲面”。他还证明了闭拉普拉斯序列和构造(T4),被世界学术界誉称为“苏(步青)链”。因此,德国著名数学家布拉须凯称苏步青是“东方第一个几何学家”,欧美、日本的数学家称他和同事们为“浙大学派”。在与苏老先生共事不久,我们就发现苏老先生不仅仅是一位数学天才,他非常博学,十分健谈。他说,自己在读私塾三年级时就已通读《资治通鉴》了。他很喜欢古诗,一有空就会拿出一本诗集看看,兴致来了就会吟诗自娱。他常常以自己的亲身经历来勉励我们要加强人文素养,掌握知识要全面,不能偏科。还提醒我们要注意锻炼身体,他老先生说自己年过七旬仍坚持天天洗冷水澡。苏老先生还常常与我谈起抗日战争时期的浙大师生,在竺可桢校长的带领下西迁2600多公里历经劫数,辗转六省得以保全的艰难岁月。“七七”事变后,浙江大学被迫西迁贵州湄潭。苏老先生说,在湄潭的日子里,师生的生活极其艰苦,大学教授靠工资也难以糊口。那时候,他自己买了一把锄头,每天放学回家或休息日,就开荒种菜。有一次,湄潭菜馆蔬菜馆供应不上,就从苏先生菜地里要去几筐花菜呢。然而,生活上的困难吓不倒有意志、有毅力的人,浙大的教学和科研依然有条不紊地进行。苏步青先生也是白天上讲台给学生讲课,晚上在一盏桐油灯下备教案,并以坚韧不拔的意志编写了《射影曲线概论》一书。每每与苏老先生闲聊,作为温州老乡与浙大校友,我心里总是感到无比亲切。
苏老先生的家住在上海北面虹口公园边上的五角场,而江南造船厂在黄浦江的江边码头。他每天要坐一个多小时的18路无轨电车到厂里上班。先生对自己要求非常严格,每天来得很早,7:30上班,他7:15就到办公室了。到了办公室又是扫地又提开水,非常勤劳,根本没有把自己当做一位大数学家看。一天早上,他一边抹桌子,一边对我说:“老谢啊,你是温州人吧!”我说:“是啊!先生,您老年纪大,又是赫赫有名的数学家,您老就叫我小谢吧!”先生与我拉起了家常,谈到温州的素面和盘菜,先生说家乡的菜真好吃啊!
自从先生来到我小组后,我也很关心他老人家,把他当成自己的长辈,每次都陪着他老人家到食堂吃饭。同时,我也劝苏老:“打扫卫生的事应该由我们这些年轻人来干,您老人家还是多休息休息吧!”可是老先生还是照样一有机会就拿起来干一些杂活。我们小组有三位大学本科毕业生、一位夜大毕业生和几位中专毕业生。因我毕业于浙大数学系,毕业后当了几年电工才于一年前调入该小组。我们与老先生在学术上相差实在太大了。一天,我对先生说,我在浙大读应用数学,基础课都学了,但微分几何没有学。苏老很热情的说,那我来教你吧!结果我们小组有三个人就当了苏老先生的学生。我们听了老先生的几节微分几何课,先生思路非常清晰,讲的内容深入浅出,让我们从心底佩服他,尊敬他,可惜的是由于种种原因,最后我们没有坚持下去。
苏老先生在我们船厂呆了一段时间之后,复旦大学又派了一位姓忻的讲师过来帮助工作。再后来,又来了七八个人帮忙,据说都是复旦大学数学系的。通过苏老先生的指导,在我们小组共同努力下,一九七八年上海江南造船厂“船体数学放样”课题获得了全国科学大会奖,“船体结构几何语言”课题荣获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务院国防工业办公室颁发的重大技术改进成果三等奖。同年,上海科学技术出版社出版的《科学画报》第六期专门刊登了苏步青教授多年来深入船厂搞“数学放样”,研究成功具有世界先进水平的“船艏线型光顺”事迹。画报还配发了一张苏老在我们船厂的工作照片,其中站在左边与苏老交谈的就是我,右边那一位是我们数控小组的组长葛锦春。
在上海江南船厂工作期间,老先生曾因劳累过度而两次中风。每一次,乐观开朗的苏老都以顽强的毅力战胜了病魔,并很快重新投入到他的数学研究中去。苏老生病的时候,我们到他家里探望慰问。苏老家住的是一幢二层别墅,环境优美。接待我们的是苏老的日本籍妻子米子。苏夫人待客非常热情,我们进门或告别出来,她总是不断的鞠躬表示感谢。
1978年9月份,由于我家眷在永嘉,以及体制上的原因,我放弃了自己酷爱的数学,准备调回永嘉。当我把将要调回永嘉科技办的消息当面告诉苏老时,他不无惋惜地说:这专业也不对口啊!不过,为家乡做贡献也是需要的啊!就这样,我依依不舍的离开了上海,离开了江南造船厂,离开了我尊敬的苏老先生。
现在,虽然苏老离世也有十几年了,但是他的平易近人,谦虚踏实的形象一直深深的印在我的脑海中,并永远珍藏于心,历久弥新。
2013年9月1日写于浙江永嘉
谢鸣璋